明媚的阳光下,修剪整齐的草坪已经透露出盎然的绿色生机。几只加拿大鹅慢吞吞地在草地上面走着。每年寒冷而漫长的冬天过后,它们就又飞回来了。温暖的春风刚吹过街头的树梢,吹得人们的心情都有些迫不及待了。在春寒料峭的街头,你会看到各种穿戴打扮的行人,羽绒服,夹克衫,裙子、体恤衫,让你怀疑现在究竟是什么季节?
三子透过玻璃窗看着草地上悠闲自在的鹅。他的脸隐藏在窗户后的暗影中,紧皱的眉头让那张脸看起来更加的阴沉。可每当有人来到他的桌前,那张脸就会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就像从幽暗的水底浮出水面的鱼,他的眉毛像变魔术一般倏然展开,配合脸部肌肉的调整挤出一脸的笑容,多年训练的职场笑容。可等到他一个人独坐,那张脸又像鱼一样缩回到暗影中阴沉的水下。
三子羡慕地望着阳光下伸着长颈,悠闲踱步的鹅。这些家伙多幸运,天冷了,拍拍屁股飞走了;天暖了,拍拍翅膀飞回来,哪里舒服就去哪里。而他这个万物主宰的人类,却一年到头困在这栋玻璃大楼里的一张办公桌后面。七年前他和老婆揣着一张技术移民纸来到加拿大。他们像许多新移民一样,打工,上学,工作,买房,一步步地在生活中努力前进,像上满发条、不知疲倦的玩具小人。刚毕业进公司那阵儿,每天早晨他穿着西装,拎着皮包走出拥挤的地铁站口,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望着一座座被朝阳照耀得金光闪闪的玻璃大厦,心中充满对新生活的热情和向往。现在他的工作热情就像面前这杯凉了的咖啡,喝一口,温吞吞的,缺少那令人精神振奋的热度。公司就像是一部不停运转的庞大机器,他只不过是机器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零件。如果哪天这个零件破旧了或者失去了功用,他就会像只皮球一样被毫不留情地踢出这栋金光闪闪的大厦。
今天又是一堆不顺心的事。几分钟前,他在电话里不得不忍受一个态度粗鲁的客户对他大吵大嚷。上午开会,他的主管对他的工作报告横加指责。开始他还不明白,他为人处事小心谨慎,从不抱怨,埋头干活,为什么那个印度主管还总是敲打他。后来他品出来了,无论他干得好坏,主管在他面前总是板着一付挑剔的面孔,让人心里不爽;而对自己族裔的人,则春风满面,拍肩搭背的。这让他不免想起了小时候雷锋日记里的一句话: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嘴上可以讲得冠冕堂皇,但心里的偏见甚至歧视还是有的,就像大城市人看不起小城市的,小城市的看不起农村的,镇上的看不起乡下的。别管外国人中国人,都是那个操行。就说那个印度主管吧,虽然在北美生活工作多年,总爱把枫叶冰球队(Maple Leaf)的队服穿在身上,他那夹印度口音的英语就像他身上散发着咖喱味的古龙香水,永远是那个味。
然而粗鲁的客户和挑剔的主管都不是令他心烦的主要原因。他的烦恼来自家里。昨晚三子加班后回到家已近午夜,刚进门,老婆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鸟扑进他的怀里,连声说:“你可回来了,吓死我了!我躺在床上等你回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被一阵响声惊醒,好像是从房顶传来的,咚咚的像人在走路,来回几趟。吓得我锁上房门,躲在被窝里一动不敢动。我想如果是贼进来了,只要他不进卧室,他爱拿啥就拿啥吧。后来声音却消失了。”老婆述说时仍然心有余悸。
三子在屋里屋外巡视了一圈。门窗都关得好好的。贼会从哪里进来呢,难道从房顶上?他们刚搬进这所房子还不到几个月,地下室还扔着十来个搬家的纸壳箱子没有拆开呢。两口子攒下的全部积蓄几乎都用来付房子的首付款了。家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电视柜上的还是住公寓楼时的旧电视,反正他们也没什么时间看电视。如果贼进来了,真没什么可偷的。三子知道老婆神经比较敏感。她小时候受过惊吓,有心理恐惧症。如果一个人在家,对着镜子洗脸,都不敢把两只眼睛同时闭上洗,还要睁开一只,瞄着镜子,生怕有人突然出现在背后。
三子安抚了老婆一番,夫妻俩就洗洗睡了。不知什么时候,三子被一阵响声惊醒。睡在一旁的老婆用手指捅他,同时指着卧室的天花板,响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沉重的、咚咚的声音好似一个人行走发出的,似乎还伴随着低沉的喘息声。三子不禁汗毛竖立,不由得在被窝里攥紧了拳头。可过了一阵儿,咚咚的声音就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宁静。三子悄悄起身,披上衣服,在房子里楼上楼下转了一圈。门窗都严严实实地关着,没什么可疑的迹象。窗外,路灯泛着惨白的灯光照在空无人影的街道上。那声音是怎么回事呢?他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午休的时候,大家通常去办公楼的地下餐厅吃饭。那里还有洋快餐卖,汉堡、披萨、意大利面条什么的,可是价格偏贵,不合口。过了这么多年,还要每天拎着自家的饭盒去上班,让三子不禁怀念移民前单位食堂里花样繁多的饭菜。
物以类聚,群以族分,吃饭时就可以看出来。聚在一个桌子旁吃饭的通常是同一肤色的人,白人跟白人,黑人跟黑人,亚洲人跟亚洲人。三子的部门十多个人,就他一个中国人,难免觉得孤单。他也试图融入别人的圈子,可是最后他发现难度不是语言的问题,而是文化背景的不同。女同事喜欢谈论衣服时尚、家长里短,他没兴趣。男同事会就周末的一场冰球比赛或音乐会聊得热火朝天,他只能在一旁干咽唾沫。来加拿大这么多年,他也没看明白国球——冰球是怎么回事。要是摆一张乒乓球桌在这里,他肯定能把这帮夸夸其谈、趾高气扬的家伙收拾得找不着北。
他聊天最多的就是邻桌的同事彼得,一个意大利裔的白人,五十多岁,热心肠,总跟他挤眼睛说,“别干的太多了,Piano, Piano (悠着点的意思)”。他跟彼得聊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足球。移民前,三子是个足球迷。“体育周刊”、“足球报”每周必买,意大利足球甲级联赛每播必看,对当时那些意甲、德甲、英超的球星如数家珍。现在他好久没看过一场球赛了,那些熟悉的名字已经被新一代球星的生名字替代了。看着睡眠不足的三子连连打着哈欠,彼得就关切地询问。三子忍不住讲了昨夜发生的事。
“不是什么贼,我敢打赌一定有动物钻进你屋顶的阁楼里了。”彼得语气坚定地说。 “很可能是浣熊,松鼠那样的小动物不会产生那么大的响动。几年前我家阁楼就钻进过一只浣熊。” 彼得土生土长,很有生活经验。
三子在中国北方人口稠密的城市里长大,在公园里见到一只松鼠都会感到兴奋,那就是他所能看到的野生动物了,剩下的都关在动物园的笼子里呢。他在脑海里搜寻着关于浣熊的记忆。那是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和老婆在一个湖畔公园里散步,旁边的路人指着一个趴在树上的动物说:看,浣熊。他还记得那个树上的家伙浑身毛茸茸的,像猫又像狗,拖着条花纹长尾巴,印象最深的就是脸上两个熊猫一样的黑眼圈,一付羞涩可爱的样子。
下午空闲的时候,三子用谷歌搜索有关浣熊(Raccoon)的信息,越看心里越不安。浣熊跟熊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一种浣熊科的哺乳动物,身长65-75厘米,眼睛周围是黑色,尾巴有黑色环纹,皮毛大部分为灰色,部分为黑色和棕色。在北美浣熊已经习惯生活于人类社会。在多伦多这样的大城市里,浣熊司空见惯。它们是夜行动物,杂食性,什么都吃,人类丢弃的食物和垃圾给它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来源。问题是它们不光翻翻你的垃圾桶,还会偷偷侵入你的房子做窝,比如阁楼、烟囱、后园,并且造成破坏。三子想象不到这个看似可爱,长着熊猫眼的动物会跟他的生活牵扯起来,还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在他眼里,动物和人,各行其道,互不相干。不过他也没太在意,不就是个动物嘛,赶跑了不就完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三子展开了行动。他特意去Canadian Tire买了一个长梯子回来,从二楼卧室衣帽间天花板上的入口爬进了屋顶下面的阁楼。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爬进阁楼里看看。他弯着腰,打着手电,踩在一道道木梁上小心地移动步伐。阁楼里干燥闷热,飞舞着保温棉的飞絮和灰尘,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阁楼从卧室上面一直通到二楼的客厅上面,面积不小。顶棚的木板有任何破坏的迹象,他不知道那个动物是从哪里,怎样钻进来,躲在哪里。不过他发现了证据,几颗褐色的、干硬的小粪球,一团棉絮上留有黄色渍迹,一股子尿骚味。他皱皱眉,毋庸置疑,不管是不是浣熊,反正有动物在这里活动。
三子从阁楼下来,让老婆翻箱倒柜,找出家里所有的樟脑球。然后他回到阁楼,把那些白色的球丸一股脑地撒在那里。第二天早上起床后,三子把一个手提收音机拎到卧室,找到一个摇滚乐频道,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夫妻俩出门上班了。浣熊是夜行动物,昼伏夜出,播放噪音就是要吵得它不得安宁。这是他从网上学到的骚扰驱赶战术。摇滚乐加樟脑球,没准哪一样就让浣熊抓狂呢。
在此之后,果然安静了几天。三子暗中得意,看来他的招数管用。可是好景不长,一个周末的下午,在疯狂的摇滚乐中咚咚的脚步声又在头顶的天花板响起。大白天也敢猖獗。三子操起拖布,气急败坏地爬入阁楼,准备和那个看不见的家伙决一雌雄。可是他站在阁楼里四下观望,却不见踪影,无处发力。等他刚从梯子上下来,咚咚的脚步声却又在头顶上响起来,仿佛在故意逗他玩。气得他用拖布咚咚地搥天花板,却无计可施。还没杀敌,已经自伤,夫妻俩都被收音机里刺耳的音乐震得头昏脑胀。看来摇滚乐加樟脑球不好使了。
傍晚三子在车库前碰到隔壁的黑人邻居安迪,告诉了他一条重要的信息。安迪说他昨天清晨回家,恰好看见一只毛茸茸的动物正顺着三子家车库墙角的排水管往屋顶上爬,借着黎明的曙光,看起来像似一只浣熊。知道了这个家伙的行踪路线,三子又开始研究对策。他让老婆去韩国超市买了最辣的辣椒粉回来,调制出辣椒水,装在浇花的喷壶里。晚上睡觉前,夫妻两人戴上口罩,把排水管周围的墙上地下彻底喷了一遍。三子还钻进阁楼,把那里也喷了一遍,自己都呛得咳嗽起来,心想:让你狗日的尝尝辣妹子的厉害!
可是几天后的凌晨,头上照例听见那熟悉的咚咚的脚步声。辣招不行再来一招。根据网上获得的信息,三子又去Canadian Tire买了一个驱赶动物的超声仪回来,插在卧室墙上的插座里。这种超声波仪会发出高频的超声波,让动物难以忍受,而人却听不到,因此对人无害,比摇滚乐强多了。三子得意地对老婆说,这回让浣熊领教一下高科技的厉害。超声波仪安了一段日子,可头顶上那咚咚的脚步声仍旧。只是那家伙现在似乎有所忌惮,不再像以前那样我行我素,而是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木质结构的房子有时由于热胀冷缩会发出轻微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都清晰入耳,更何况浣熊踩在房梁上的脚步声,无论如何,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天花板。这些日子里,夫妻俩就像两只神经过敏的兔子,半夜里有点动静就会竖起耳朵,提心吊胆的。
这天早会上,印度主管因为三子迟到点了他的名。三子心中不忿,公司那么多人,有人经常迟到,他只偶尔迟到,为什么偏跟他过不去。可小辫子抓在人家手里,无话可说。这段时间,阁楼里的浣熊闹得他有些心神不宁,晚上睡不好觉,白天自然提不起精神。老婆本来就有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一来头疼病又犯了。
三子还清楚地记得房子交接那天的情景。他们从律师手里拿到钥匙后,就直奔他们的房子,一路上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唧唧喳喳地说个不停。他们兴奋地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楼上楼下,跑来跑去,一遍遍地查看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小孩子兴致勃勃地玩弄着宝贝玩具。三子还记得小时候他们一家四口人挤在一间十来平米的房间里,做饭就在门外走廊的过道中。他对筒子楼里的那个公共厕所充满了痛苦的回忆。一块脏兮兮的白布挂在门框上就当是门了,走廊里四季都能闻到从那肮脏的粪池里飘出的臭味。他大便的时候喜欢安静,而楼道里不断传来的各种噪音嘈杂让他蹲在那里饱受便秘之苦。现在他们的新家有三个卧室,三个洗手间。早晨他再也不用跟老婆商量谁先用厕所了,公寓租房的日子结束了。可日子久了,这个宝贝房子就如同娶回家的女人,开始光彩照人,令人满心欢喜,渐渐的,罩在身上的光环褪下来暴露出诸多毛病,不再是眼中的那朵鲜花。马桶堵了,窗户漏水了,后院的围栏需要修理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现在阁楼里又莫名其妙地闯进了浣熊,多了一件让人心烦的事。
午休时彼得私下对三子说:“早晨主管对你有些过份了,这家伙有时是让人感到不舒服。不过小心点,我听说公司下半年要裁人。”
三子谢谢彼得的提醒,然后他们又聊到了阁楼里的动物。三子讲了这些日子他所使用的招数。他说现在阁楼里的浣熊不像以前那样活动频繁了,有时好几天都听不到一点动静。他心存幻想,也许以后那家伙不再回来了。
彼得摇了摇头说,你不能抱着侥幸的心理。 樟脑球、辣椒水和超声波也许有些作用,但是短期的,一旦浣熊适应了,就没用了。最可怕的是,如果浣熊一旦选定你家的阁楼作为它的安乐窝,那你的麻烦就大了。它会执著地呆在那里,不但会扰乱你的生活,还会拉屎撒尿,搞破坏,甚至咬断阁楼里的电线。作为野生动物,它可能携带跳蚤、虱子一类的脏东西,甚至狂犬病。现在正值春季,正是浣熊产崽的季节,如果侵入你家阁楼的是一只怀孕的母浣熊,以后再生出一窝子小浣熊,你将永无宁日。
三子忙问:“我该怎么办?”
彼得说,一定要请专业人士来处理了。
办公室的几个同事又就支持保守党还是自由党争论起来。这个老话题却总是大家争论的焦点。战火很快烧到这边来了。
“喂,三子,这次省选你会投票给哪个党?”有人问道。
“哪个党收拾浣熊,我就投票给哪个党。”三子没好气地说。
一头雾水的同事听了他的叙述后,争论的矛头指向了浣熊。现在城市里浣熊泛滥,侵扰社区,是不争的事实。一派认为政府应该颁布法律,捕杀控制日益猖獗的浣熊;另一派认为浣熊本是自然的一部分,是人类建造城市,侵占了它们的家园,使得它们的生活更加艰难,我们应该保护它们的自由活动。
最后战火又烧到他头上,“喂,三子,你的意见如何?”
三子一向对什么政治党派不感兴趣。从小到大,他已经习惯把自己摆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屁民位置上。现在他忽然觉得,原来与他的日常生活毫不沾边的政治选举会直接影响他的生活。两边的言论听起来都挺有道理,他反倒不知道应该倒向哪一边。
同事们还在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三子坐在那儿沉默不语,在心里默默地盘算。请人就意味着一笔不菲的开销。以前在中国,家里有什么活儿,到街上的劳务市场找个民工就解决了。现在大事小情都要亲自动手,这里的人工贵呀。他感觉自己的生活就是被一堆琐碎的鸡毛蒜皮所纠缠,可哪根鸡毛没有理顺,哪片蒜皮没弄好,都会给他的生活添堵。现在阁楼里的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成为压在他心头最沉的那根鸡毛,直接影响了他生活的幸福指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头顶乎?他必需拔掉这根让他心烦的鸡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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