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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往事干杯:我的舅公,克修(4)

(2018-02-23 05:08:01) 下一个

我的舅公,也就是我外婆的哥哥,名叫克修。

这是不是他的本名,我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我问过舅公和外婆,克修这个名字,是否是他在反右运动中为了自保而改的名字。似乎那个年代,名字有很强大的政治宣示意义,除了“克修”,像“卫红”之类的名字也是多如牛毛的。不过舅公和外婆都说我太小,还不懂这些,并没有告诉我答案。

外婆家解放前在瓷器口,是重庆嘉陵江边最热闹的地方。从瓷器口背对着江岸往山上走,也就几里路的距离,就是白公馆中美合作所。外婆的父亲是个开小作坊的商人,略有点家财。所以,我的舅公和外婆都能够上学,接受现代的教育。

就是在学校里,我的舅公接触到了共产党的理念。那时候,正是1937年,川东地下党处在遭清洗摧毁后的重建恢复时期。舅公先是加入了外围组织,后来又成为了学生党员。

舅公在川东地下党做了些什么事,我并不清楚。小男孩只对战场上面对面的厮杀感兴趣。那些没有硝烟的隐蔽战场,并不能让我有什么兴趣。

不过,我曾经在学校组织我们观看舞台剧《江姐》以后,迫不及待的回家问过外婆,又当面问了舅公。我问舅公,“蒲志高”当了叛徒,出卖了“江姐”,他为什么没有出卖你呢?

“因为我跟蒲志高关系比较好啊,”舅公笑呵呵的说。

后来,等我再大些了,外婆才告诉我,“蒲志高”是个虚构的艺术形象,是好几个叛徒的浓缩。不过,在江竹筠被捕的那段时间里,我舅公在川东地下党里的上级也被捕了,而且很快就招供了。但他交代的是他的上级,而不是我的舅公。

在外婆的记忆里,舅公这个哥哥每天总是四处乱跑,忙得很。等他回家来,总是匆匆忙忙的让外婆给他挑碗小面,或者用家里的剩菜煮口烫饭,吃得狼吞虎咽。然后跟外婆说两句在当时要“敲沙罐”的话,又出门了。这种吃饭的习惯,一直伴随了他一辈子。

在舅公的影响带动下,我的外婆也加入了重庆的左翼外围组织,并在重庆解放前参与了工作。解放后,舅公根据他的专业知识,被组织对口安排到一家医院当院长。

舅公这辈子,吃亏就亏在了他这张嘴上。一来是吃饭太快,狼吞虎咽,没品过什么美味;二来是说话太冲,心直口快。

37年就参加川东地下党的工作,舅公自恃是个老党员了,天真的要跟组织谈谈心,要跟领导讲讲真心话。在毛老人家的号召下,舅公“大鸣大放”,给党提了不少的意见。很快,舅公就倒了一连串的大霉,从院长也变成了守大门的人。他的重庆地下党经历成了永远也交代不清楚的历史问题,他给党组织提的意见,则是“现行反革命”罪证。

在那个年代被批斗,羞辱,折磨,舅公在郁郁寡欢中得了鼻咽癌。

听我母亲回忆,舅公化疗以后,只能吃流食,身体也很虚弱。母亲给他煮了加上宰碎的猪肝的粥,他仍然不改狼吞虎咽的德行。一边吃,一边夸我母亲说“小妹儿真能干”,一边又骂起了江青.........

拨乱反正以后,舅公的历史问题是说清楚了,也平了反。不过,工作职位等相应的待遇落实上一直没什么进展。外婆说,是因为舅公总爱提意见,得罪的人太多。作为离休人员,舅公的生活谈不上清贫,但也绝对算不上优渥。依然是住在破旧窄小的旧房子里,保姆费舍不得用,毕竟还有几个不如意的孩子。

舅公的几个子女,都因为舅公的事情没上成大学,没书念,早早的就被迫走上了社会工作。而且,还只能去些没人愿意去的地方工作。90年代开始,无论公私,什么单位都在追求经济效益的时候,他们的单位变得愈发不景气。这样的境遇也让他们一直都对舅公颇有些怨气。加上像野外探矿的地质队之类工作确实又苦又忙,他们都很少回家。

我小的时候,父亲周末会骑着偏斗自行车载着我母亲,把我搭在28永久载重车的大横杠上去动物园。从动物园回家的时候,会路过一座铁路桥。每次我都要坚持在那里等一列火车经过,数一数有多少节车厢,然后再路过菜市,父母买点鱼或者鸡鸭之类的,顺路去附近的舅公家一起吃一顿饭。

每次我们去,舅公都很高兴,不停的夸我母亲,“从小小妹儿就能干”。不过他的听力自从得癌化疗以后,就每况愈下,那时已戴着助听器。与其说我们和他聊天,不如说我们听他自己大声武气的自说自话,说得红光满面。

再后来,我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舅公终于一病不起,住进了医院。他住在省医院的高干病房里。现在想来,这可能是他这辈子享受的唯一待遇。

依然是父亲蹬着自行车载着我和我母亲去看他。母亲每次去都炖两条鲫鱼,放上葱花,让舅公喝鱼汤。舅公也仍然是不怕烫,呼呼呼的一边喝汤,一边说“还是小妹儿能干”。

在病榻上躺了半年,舅公走了。出殡那天,他生前工作过的那个医院去了些代表,程序化的慰问,悼念。然后就剩下我们这些和他关系远远近近的家人,陪着他最后一程。

陪着舅公走完最后一程的,除了家人,还有盖在他遗体上的那面由组织专程派人送来的鲜红党旗。

许多年后,回想起这场景,我的脑海里总会不由自主的冒出崔健的那首《一块红布》: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你问我看见了什么/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这是最后的安慰。

也是最后的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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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无齿小编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马同志' 的评论 : 不仅仅是叹息,还有沉思。
无齿小编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露得' 的评论 : 小小家庭的命运逃不过历史大潮洗刷和国运的变迁。以小见大的话,这也是国家历史的缩影了。
马同志 回复 悄悄话 民国时期,这些人加入中共,为了心中的理想,反独裁,争民主,要自由。
解放后仍然如此,就倒了大霉了。反右时的大多数右派,不是共产党员,就是解放前的进步青年,他们反对,积极推翻一个不好的政府,却也建立了一个更不民主,更独裁的政府。对于这些人,除了叹息,还能说些啥啊?
露得 回复 悄悄话 读来令人唏嘘,不同于官史的中国民间血泪史。
无齿小编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蓝天白云915LQB' 的评论 : 我小时候一直没想到瓷器口和白公馆离得那么近.......那你父亲一定跟你讲过不少故事
蓝天白云915LQB 回复 悄悄话 解放前,我家也住在磁器口,我爸与江竹钧(江姐)一个学校,我爸是教务主任,江是舍务管理。
万发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猫姨 回复 悄悄话 不知道现在的党员是为什么入党的,心里真正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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