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混蛋。我的父亲成长在那个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
因为祖祖是“国民党反动派”旧军人,奶奶的南京老家又和卫立煌将军的家兄有姻亲关系,所以,父亲的出身背负着众多家庭的“历史问题”。
和许多黑五类子女一样,父亲是在没有大人监管的情况下长大的。家里的大人,早就被下放劳动改造去了。再后来,当了知青下乡,更是早早过上了没有父母在身边的集体生活。我的母亲家情况也差不多,或者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作为国民党的后代,臭老九的女儿,母亲也是从小学会了独立生活。
这样的成长历程,塑造了父母的坚韧,也让他们的行事风格打下了许多时代的烙印。
小时候很喜欢听父母讲他们成长时的故事。父亲会讲自己怎么带着弟弟妹妹翻进集体果园偷苹果,会讲当知青的时候,怎么在半夜和伙伴们一起摸进地里薅毛豆回屋煮了解馋。母亲则会讲小时候看到我的外公半夜用刀刮掉家里座钟上的金龙,会讲在大街上买个包子还没来得及啃一口就被“抢儿”抢走.........
对我来说,父母的故事充满了新鲜感。起初,我甚至颇为羡慕父母的童年是如此自由自在。比如,在漆黑的夜里,没人强迫他们按时睡觉,还能打着手电筒去田里抓青蛙回来充饥。还有武斗的故事,对于喜欢听打仗的故事的小男孩来说,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了那个时代的不美好。
小学春游,老师让大家自己回家准备吃的东西带上。同学们都让家里给买了各种零食,外加一些卤菜。最不济的,包里也有果丹皮,无花果,山楂片,大白兔奶糖,小太阳锅巴这些“常规装备”。而父亲每次总是拿出一个铁皮饭盒,在里面给我装上一个白面馒头,几块泡菜坛子里捞起来的泡姜泡萝卜或者泡豇豆。
然后母亲会掏出2张两毛的纸币递给我。父亲会在一旁交待我,一张2毛的交给老师,买公园门票,另一张两毛的揣在贴身的兜里,如果走丢了,自己坐公交车回家,否则不许用。
“粗茶淡饭布衣足矣!从小讲吃讲穿,长大一定没出息。要比就跟你同学比学习。”这是父亲总会说的一句话。我猜想,这也是我祖祖讲给我父亲的话。因为,说完这句话,我父亲总会接着说,“我们小时候,有馒头吃就很不错了,还要先让给弟弟妹妹吃...........”
男孩总是调皮的。听母亲说,我小时候在男孩里也算数一数二调皮的。从幼儿园到小学,每天回家,裤裆几乎都是裂口的。一双胶靴,穿着到处踢石头蹭树,过不了多久就会在脚面上穿出破洞来。
父亲总是穿好针线,给我示范几下针脚,就让我自己在手指上戴着铜顶针,坐在小板凳上补裤裆。针戳进手指出了血,我哇哇的哭,父亲也只是让我把手指放进嘴里吮吸一下,然后继续缝。
父亲会帮我补鞋。把一双胶鞋补得补丁从补丁。我嫌太丑,不愿穿出门。父亲总会说,谁让你不爱惜东西。“我们小时候,都是光脚在院子里踢气柑当球。你要不愿意穿,你就光脚去上体育课。”
看吧,又是我们小时候。
我小时候吃饭挑食,不老实,还会漏得满桌满地。母亲这时候也会说,我们小时候,遇到灾荒年是什么都吃过,别说浪费粮食,就是喝粥都会把碗刮干净。
父亲总是让我把掉在桌上的米捡起来吃掉,掉在地上的也捡起来,用水冲冲也要吃掉。吃完饭,碗里不能剩下一粒米。父亲说,这是祖祖立下的规矩,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那会儿还傻乎乎的反驳父亲,祖祖是国民党,剥削阶级,怎么还“粒粒皆辛苦”。父亲气得瞪着眼说,那是唐诗!
后来,因为我挑食,偷偷倒饭,母亲还给我做过“双蒸饭”,让我尝尝他们小时候吃不饱的滋味。父亲说,这是忆苦思甜饭,让我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再大一点了,我开始变得叽叽喳喳,每天有说不完的废话。该说的,不该说的,不择时机,不分场合。父亲总说我,一个男孩子,怎么像个话婆子。“我们小时候,”父亲说,“一不小心,一句话就能把自己的父母送进关牛鬼蛇神的牛棚。祸从口出,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这样的故事听了太多太多。我就是这样听着父母的“我们小时候”一天天长大的。
一直到我读高一,青春期的男孩子开始叛逆。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从班里名列前茅变成倒数。我跟父亲说,读书没意思,我要工作,要独立。
父亲什么话也没多说,拿起一个盆子还有家里的打气筒递给我。“你先去楼下街边,摆个小摊给人擦自行车,打气。挣不到5块钱饭钱,就别回来吃晚饭。”
我硬着头皮,灰头土脸的去摆了一天摊,拿着好不容易挣到的2块多钱回家吃饭。父亲端起一盘头天吃剩下的茄子跟我说,让我和他一人一半把它吃掉。父亲的规矩是,他在家的时候,他和我吃剩菜剩饭。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要跟我妈抢着吃剩菜剩饭,因为没有做儿子的把剩菜剩饭留给母亲的道理。
不过,那天我确实是存心和父亲对着干,展示我的反抗。趁父亲一转身,我就把它倒进了厕所里。
父亲发现了,一个重重的大耳光招呼过来。我一个躲闪,耳光落在我嘴上,拍掉了一颗门牙。
记得那天,我情绪特别激动。我举着我的门牙,口齿含糊不清的跟父亲大喊,我要去告你,你们简直是法西斯。我记得,我还说要和父亲断绝关系。
第二天,我离家出走了。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那时的我,前卫得很,准备骑车去拉萨。第一站,顺路去一百多公里外的爷爷家,向他告发我的法西斯父亲。
身上从来没有零用钱。我偷偷从家里冰箱里拿了8个冷馒头,然后用铁皮饭盒装了满满一盒泡菜,放进书包,再加上一个军用水壶。第二天早晨,我若无其事的跟母亲道别再见,假装去上学,然后骑着自行车上了路。
一路不停的骑,饿了就停下来吃口馒头泡菜,渴了就找路边的老乡灌满水壶。靠着心里的情绪做动力,我一口气骑完了全程。
当我疲沓嘴歪的出现在爷爷奶奶家时,他们正在蜂窝煤炉前烤红薯,吃晚饭。我一边坐下狼吞虎咽,一边跟我爷爷控诉我父亲,一边讲我去拉萨的宏伟计划。
吃完饭,爷爷说,换我给你讲故事了。然后,爷爷讲起了我父亲小时候的种种调皮和淘气,一直讲到77年恢复高考。
“上学的机会是很不容易的,也会改变人的命运。”爷爷对我说。
对我的父亲来说,77年的高考是他改变人生命运的唯一机会,他也抓住了这个机会。不过,却因为家庭出身卡在的政审上面。爷爷得意的说,是他带着父亲连夜找到军代表。敲开军代表的门那一刹那,我爷爷就知道有戏了。
我爷爷那会儿从城里的医院被下放到去当赤脚医生。而这个军代表的老婆难产,就正好是我爷爷去救的难。
不用说,我父亲就这样幸运的通过了政审,上了大学,遇到我母亲,有了我。
那天晚上,我爷爷打电话让父亲连夜赶到雅安,把我接回家。
我和父亲,坐在河畔桥头的汽车站,长谈了整整一夜。父亲跟我讲了很多他们一代人的成长、挫折和磨难,跟我讲他自己的体会,讲他对我的期望。静下心来,我开始正真的接受和思考父亲所讲的“我们小时候”,开始体会到父亲对我的要求和爱,开始体会到我的父母一代身上那些坚韧,那些伟大而优秀的品质。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揍过我。
而我,会给我的朋友们讲,我父母小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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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夏圓' 的评论 : 谢谢你们的捧场、夸奖!
小编有情有义,真是个好孩子。写得有声有色,文笔真棒。期待你更多的故事。
77级考大学复习时,半夜2点了,父亲再给我讲物理,我眯着眼睛睡着了。一个大耳瓜子煽过来,这以后就有了“一个耳瓜子煽出一个大学生”
写得好!好文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