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这部书有很多“引子”,洪太尉是一,王进是一,鲁智深又是一。但说到林冲戏才开始,这是我的感觉。
林冲这个人物,是一个极具偶像魅力,但同时又很辜负粉丝期待的人物。这个人物的前半生,我们不得而知;后半生,郁闷之极。用林冲自己的话来总结: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第一次出场的林冲:
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
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叠纸西川扇子。
三十四五年纪,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
林冲后来绰号豹子头小张飞,用现在的眼光看,形象不能算帅哥一类,应该属威猛型,再加上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身份,走在路上,也算是引人围观的那种京城名人。有趣的是,如此威猛的一个形象,手里却拿了一把折扇,后世林冲的儒雅造型说不定由此而始。另外八十万这个数字不知道怎么搞出来的,听着威风,就是不能琢磨。
不过甭管手下徒弟有没有八十万,林冲的武功一定不弱:老爸是提辖,武义家传,从后来斗杨志,擒扈三娘,等等的表现看,在梁山上我认为仅次于卢俊义。石碣村里阮氏兄弟这等霸道人物,只凭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名号,就被震慑地不敢进水泊打鱼,想想好笑,竟有些不敢信。
林冲一出场,正看到鲁智深在菜园子里给一群泼皮演练禅杖。我想象,林冲看到舞动禅杖的鲁智深,一定相当震惊。二人英雄相惜,当场斩鸡头烧黄纸就拜了把子。从他对鲁智深的态度来看,眼光独到,此后未见他对任何其它水浒人物有过一个喝彩。在武功上,林冲傲气十足。
此时的林冲,家有娇妻,工作不错,每日里六街三市游玩吃酒,应当对生活相当满意了。但是,请注意,只是应当。其实怎样,我们来八卦一下。
从前后的内容来推测,林冲家至少三代单传了。到林冲这一代,三十四五,仍然没有子女,在当时,可能不是什么让人很自在的事情。林冲的家庭生活,纵使其乐融融,恐怕不免时常感到缺憾。
和鲁智深结拜时的林冲,一定相当地寂寞。
细想下我很是诧异,以林冲之英雄了得,在京城居然没有一个朋友!林冲后来运气发霉的时候,回想在京城,每日里六街三市游玩吃酒,好不快活,和我们这些洋插队的心理倒颇有些相似。但是我看了多少有点儿不以为然。不光是纳闷林冲想到的居然没有美貌的林娘子,我还觉得,人在倒霉的时候说不定会创造性回忆把从前想象地比实际情况更美好,和林冲游玩吃酒的是些什么样的人,看看和他关系最好的陆谦就知道了。这些人,或是帮助高衙内和高俅致他于死地,或是在他倒霉得时候走得一干二净不见了人影。帮助他的,三人而已:自己的老丈人,公事公办的孙孔目,和他刚刚认识的,唯一真正的朋友,关西鲁达。雪夜上梁山的林冲固然有着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寂寞,整日里游玩吃酒的生活又何尝有过肝胆相照的可能?即使没有高衙内生事,在太尉手下不得宠的人,会有很多人愿意结交?
我时常感到惋惜的是,鲁达的为人,没有机会对林冲的性格造成什么影响,这二人的友情,到了梁山以后,除却鲁达的一声关切,仿佛不了了之。
我越看水浒,就越是觉得,林冲其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光环让人很容易忽略了的事实。因为这种普通,林冲的性格和行事中,太多让人感到熟悉的地方。
当然,熟悉这种为人,并不意味着熟悉他的经历。林冲的经历,没有比“逼上梁山”四个字更好的概括。这四个字,因其太过耳熟而失去了本来的震撼效果,但是再读一遍高衙内觑人妻子而病,富安献计,陆谦卖友,高俅弄权,想想围着林冲的朋友同事上级和上级的干儿子各色人等,在暗中对林冲的合谋陷害,“逼上梁山”四个字直充满了人世间无可排遣的愤懑之情。
林冲倒霉始于高衙内,就不多说了,只说林冲的反应。
按照葛兰西的说法,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哲学家,譬如王进的走和鲁达的怒,背后其实都有着很具体的人生哲学和批判精神。相比他的前任和把兄,林冲的哲学无疑要更复杂,对于周围的人和事的应对也更多无奈和犹豫不决。
林冲的缺乏决断和进退无度,在于有所求,有所求于朝廷。
林冲对陆谦有过一番表白: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这时候的林冲,仿佛决心一辈子在小人之下忍受腌臜之气并同时等待明主,一如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做的那样。
发现陆谦伙同高衙内的腌臜勾当之后,林冲揣了把刀子在陆谦家门口等了好几天。我看了忍不住大大地摇头,不晓得这种行为到底想要证明什么,证明给谁看。
林冲对京城对功名的颇为留恋实属人之常情,但是林冲对于自己周围的人和人际关系的判断实在是太差了。即使是他的前任王进因恶了高太尉出走,即使高衙内三番五次纠缠,即使好友陆谦公然帮助高衙内胡作非为的背景一目了然,林冲似乎仍是以为可以在京城继续混得下去,可以继续等待明主。再进一步说,即使是到了梁山脚下,水泊边上,林冲在愤懑中抒发的“威震泰山东”的志向,恐怕更多的是自己的愿望借着自己的声望上达天庭的希冀。
难怪林冲报不了仇。
林冲这种徘徊留恋,置于所有加诸其身的不公之中,使得林冲成为梁山唯一的悲情人物。这个悲情在于,林冲的“逼上梁山”实在缺乏一种甚至连宋江都有过的“血染浔阳江口”的暴力冲动,更多的,是满腹冤屈下的求全与退避,避向一个不能复仇的孤岛。林冲的梁山之路,一步一回头,风雪中,京城固然遥不可及,眼前的梁山,竟然也无门可入。林冲的境遇,何其悲凉。
在偷鸡摸狗虐待狂性变态都可以被接纳的梁山, 林冲成为唯一主动上山而居然不被接纳的天罡星五虎上将!!
可那是王伦时代啊?!我知道,请耐心往下看。
江湖上的事情,和网络上的事情很相似,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王进恶了高太尉而出走可以传到渭城的鲁达耳中,林冲受刁难找不到投名状,也同样可以传到东溪村和郓城县吧。
在我看来,有着世界顶尖大学的排名第一的专业的博士学位,拿着黑白两院院士柴进的推荐信,居然在一个急需引进人才的小学校里面找不到工作,这简直就是对江湖规矩的一次公然蔑视。
而林冲,居然忍受了这种对其个人的拒绝和对整个江湖的蔑视,而没有立刻宰了王伦,甚至连个念头都没动(参看鲁智深在二龙山的经验),后果不能说不严重。林冲在江湖上的名声,一在武功,二在性格。林冲上梁山的经历,让后来如晁盖吴用宋江者看到了他的性格,看到了在梁山人事需要商量的时候,谁是可以期望他妥协的人。这实在是凡有人扎堆的地方最无聊的事情。吴用可以公然把林冲火并王伦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也是出于对林冲的妥协的了解。抹煞了林冲这一笔功劳而划归己有,事关梁山今后的走向的决策也自然而然地由己而出。在忍耐了高衙内之后,家破人亡的林冲,似乎没有增长任何人际关系的经验。
性格决定命运,揭示的其实是一种及其残酷的丛林法则,其中最残酷之处在于,很多时候,并不是谁更强谁作主,而是谁更无赖谁说了算。
如果说林冲在王伦那里的经历是出于王伦的有眼无珠,那么到了堪比诸葛的吴用和呼群保义的宋江手下,林冲的待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梁山早期的防御和扩张,林冲攻不可没,但是从头到尾,不过是一个能够冲杀的武将而已。王伦时期,吴用看到的是林冲“不得已做了第四把交椅”,火并王伦之后,林冲仍是第四,这个变化之后的不变耐人寻味。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这是梁山领导集团的可鄙之处。所以无论王伦时代,晁盖时代,还是宋江时代,林冲的待遇相似得让人郁闷。凡有貌似大佬者上山,林冲的坐次就要向后顺延一位,每一次顺延,就意味着与决策层的距离的一次几何级数的增加。梁山的前几把交椅是捆绑式的,有些人必须和另一些人挨着。只有林冲,不属于任何package。看着新上山的宋江与晁盖互相推让者山寨之主,吴用和公孙胜毫不谦让地坐上了三四把交椅,此时的林冲,就算没有当老大的念头,也会在心里叹一口气:明主啊,我等到花儿也谢了。
梁山的政治和朝廷的政治太尉府的政治,区别何在呢?从宋江对高太尉的谦卑来看,区别不大吧。对于林冲,报效朝廷或是替天行道,不过是在不同的场所受着同样的腌臜之气。林娘子死后了无牵挂的林冲,报仇雪恨的机会也因山寨的长远命运而无法实现了,是否多少有些了无生趣?
我想到的,是当年林冲一路风雪来到水泊,在酒店里,看看水浒,想想京城,在墙壁上题下“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的温和反诗,这时候的世界,真是寒冷。
林冲一生的亮点,在风雪山神庙,火烧草料场,怒杀陆虞候之时,此时的林冲,义无反顾,快意恩仇,是真正的英雄本色。此后的林冲,只是无奈而已。
西北风,雪下得正紧。
戴红缨白范阳毡帽,一杆花枪上挑酒葫芦的林冲,是我儿时的偶像。
为了这一点记忆,我对林冲的不佩服,只有一半。
不知为什么,看京剧《野猪林》我总会把林冲和李少春混淆起来。看林教头被“八十棍打得我鲜血淋漓”时会想到李少春在年衰体弱时被着江青逼着翻吊毛,唱戏“过去唱的上去,为什么现在为无产阶级革命就唱不上去了?”
现实中连一个水泊梁山也没有。
懂林冲,写林冲,到了这个境界,足以使我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