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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精致假话1 BY:两只黄鹂

(2006-12-27 06:01:16) 下一个


     一:


第一名当然属于贾雨村

    《红楼梦》第2回:
    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馗橙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吨?,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评点:作者用了这么一段话做起子来批评儒家特别是宋明理学,太精彩了。 作者最高明的就是让“假话”来评说这段议论, 达到了锋芒不露, 心酸藏于荒唐,智慧敛于守拙的境界。 相比来说, 李贽的批判流于惊世骇俗, 鲁迅的呐喊过于桀傲不驯, 所以终于受到了围攻, 惟有《红楼梦》的作者, 却在万般的吹捧中看到了智慧的眼泪。 

    为什么说这段话是假话呢?作者实际上给出了很好的解释, 不妨也抄在这里。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 多么简洁有力的批判, 多么精彩的评价,惟有站在象冷子兴这样的高度才能一语中的揭穿贾雨村“气性两赋”的假话本质。 
    为什么又说这段话是“精致的”假话呢?作者也道出了原委, 不过不在同一处而已,不妨也抄录在此。《红楼梦 》第9回:
    贾政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
    各位网友, 贾政的话固然是骂宝玉, 但是骂得确实精彩;作者的良苦用心, 固然是讲述严父殷切期望儿子成家立业的拳拳之心, 刻划作人父为儿子争荣夸耀的世故人情, 但是批者喜欢这段话说的有趣精彩, 因此借来批评贾雨村精致的假话。 
     贾政的这段话告诉我们什么呢?它告诉我们,贾宝玉念的不过是流言混语,学了些精致的淘气。哪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盗铃,哄人而已。
     
      贾宝玉当初念的是什么书?显然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类的所谓的四书,但是贾政却一概称之为“流言混语,精致的淘气”,还有比这个更入木三分的评价么?对于《诗经》,作者的心情比较复杂。 他大概觉得《诗经》的诗还有很多是不错的,但是因为后人的诠释,就变成了掩耳盗铃,再读三十本也变成了哄人,无法了解真正的自然之道。

      这多么的精辟!

      再联系贾雨村和冷子兴的对话,作者无非告诉我们,无论宋明理学造得如何精致,实际上不过是“成则为王败则寇”的倒果为因的牵强附会而已。
 

      篇后评语:
      两年之前, 我跟一个同学无意中讲到这个的时候, 首先想到的是“玉”的政治涵义。我当时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我当时正在看一本书:《中国古代等级制度》。 但是说完以后, 我就意识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文化的象征。为什么呢?因为《红楼梦》里贾宝玉和袭人的那番对话给我一个非常奇怪的感觉。

      我想,这段对白如果是作者后来刻意为之, 那么就是她们爱情冲突的白描, 也是作者对当时统治者的一种暗藏的牢骚。 但是如果这个对白不是作者刻意后加的呢?如果这是作者小时候/宝玉小时候真实的想法呢?

    那么显然,这段对白刚好记录了儒家假文化对贾宝玉的影响。 这个文化的影响因为历史的原因--因为毛泽东用政治和阶级斗争解读《红楼梦》的需要--一直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现在看来,在我们需要重建文化大国的时候,我觉得我们需要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用文化批判的眼光重新解读《红楼梦》。

     二:

古今中外有许多哲人思想家获得成功之后的兴奋狂喜,这些镜头和刘姥姥获得救助之后的激动, 贾府上下得知元春封为贵妃之后的得意洋洋和范进中举之后的疯狂如同一辙。 我把这些哲人思想家成功之后的兴奋狂喜和凡夫俗子的狂喜相提并论, 丝毫没有对那些思想家哲人不敬的意思, 恰恰相反这更增添我对他们辛苦劳动的理解和敬佩, 因为从本质来说, 每个人都是普通人, 那些成名成家的人之所以值得我们社会尊敬, 是因为他们的辛苦劳动给我们的社会带来了利益, 他们成功的快感同样是我们整个人类社会的快乐。

既然如此, 我不妨罗列一些思想家的兴奋狂喜, 让我们一起去感受他们的快乐。 镜头之一, 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打座沉思, 醒来后宣称他发现了人类苦难的原罪以及避免苦难的办法(四大皆空);镜头之二, 阿基米德在澡盆里发现了浮力定律, 兴奋地光着身子高呼:“我发现了, 我发现了”;镜头之三, 伽利略发现杠杆作用以后, 声称只要给他一个杠杆, 他可以撬动地球。

看完这些镜头, 在我们为他们的成功喜悦之后,我们可以清晰地体会和领悟解黑格尔那句话的意思。 是的, 黑格尔对于自己发现的逻辑是那样的自豪, 即使他那样理性的人, 也会沾沾自喜地宣称:"All that is real is rational, all that is rational is real“--中文的翻译应该是“任何真实存在的东西都有内在的逻辑解释, 任何具有内在逻辑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三:

“成则王侯败为贼”这句话听起来不那么让人舒服,我要是向某些人推销这句话,告诉他们中国历史书写得不过是“成则王侯败为贼”,他肯定是要跟我辩论的。这句话虽然不让人舒服,却至少是真话,至少也是评价历史人物的一条客观标准,稍有智商的人也能因此胜任愉快,把中国历史上的人物评价得合规中距。

如果我不这样推销,如果我告诉同样那些人说中国的历史书只要记得气质两赋中的前面一些是好人,后面一些人是坏人,他们也许会听得眉开眼笑。如果我再换一种方式去推销,告诉他们朱熹在某某时候用格物的思想总结出了这样的理论,他们甚至也许会崇拜我,说我知道的历史知识真多。然而这最后的推销却是假话,精致的假话,是倒果为因的假话。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什么呢?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假话说得精致了,不但可能让人们觉得不再是假话, 甚至能让人反感起本来的真话来!所以《红楼梦》的作者要说“假是真来真亦假”,所以《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要扔掉那块“假玉”--他不过是要扔掉“假语”--假文化而已!

《红楼梦》最初流传的时间是十八世纪中叶,按照中国古代的记年方法,就是乾隆甲戌年间(1754年, 乾隆于1936年以二十五岁年龄登基)。大约20年以后黑格尔在德国的施图加特出生。

我们可以放心的说,《红楼梦》的作者并没有看到黑格尔的小逻辑和哲学思想,我们也许可以同样放心地说黑格尔并没有看到《红楼梦》作者的“假作真来真亦假”,但是这并不妨碍几百年后的今天sifan用黑格尔的思想来解释贾雨村(假语存)现象, 同时批判贾雨村精致的假话。

黑格尔那句引起很大争议的名言按现在中文的翻译是“存在就是合理”, 英文的翻译却颇为不同:“All that is real is rational, all that is rational is real。” 有些读者读到这里也许已经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和联系了,我不妨再说清楚一点。

黑格尔在研究完逻辑以后,非常兴奋,于是兴高采烈地宣布:“All that is real is rational, all that is rational is real。”--中文的解释是“任何真实存在的东西都有内在的逻辑解释,任何具有内在逻辑的东西都是真实的。” 这句话不过是告诉我们逻辑和真实性的关系,跟所谓的天理是没有关系的。

各位网友, 我这样饶一个大圈子去翻译黑格尔的名言不是为了炫耀我的翻译水平,恰恰相反我是非常佩服原先的翻译的。这个翻译不但精简,而且富有况味,如果不是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具有非凡的洞见,那么就是心有灵犀,妙手偶得。

那么为什么我又要饶这么一个大圈子来推销我别扭的翻译呢?那是因为这个翻译被误解的太多了,中国古代文化的实质和黑格尔思想的精髓同时被有些人故意曲解了或者根本就是丢失了。Sifan不藏浅漏,冒昧用一种不同的翻译来解释精致假话的本质,当然不能再用一个被误解太多的翻译。

宋明理学,当然是中国历史上的客观存在,这个客观存在并不因为存在某本历史书上而存在,也不是历史书上的material,因为那样就具有精致假话的可能。 更确切地说,It is real,是中国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痕迹,我们甚至可以在现在人的生活和思想中看到它对于中国的历史和中国人留下的印记。既然如此,按照黑格尔的名言,它就必定存在一定的逻辑解释。那么这个内在的逻辑解释又在哪里呢?

应该说,宋明理学的起因可以追溯到唐代的韩愈。可能大家都知道韩愈是古文运动的发起人,他发起古文运动是跟他对当时社会主流思想的反思一致的。那么他为什么要兴起古文运动,为什么要提倡文以载道,为什么要原道呢?目前看来,我们可以大致有几个猜测:
第一,卫道的热切。
第二,生活的经历, 所谓物不平则鸣。(见《送孟东野序》)
第三,名利的推动。

我无意在这里引经据典论述这几种猜测的合理性,但是有一点是非常明显的。自东汉以来,由于王充对于董仲舒思想的批判,由于佛教思想的进入,更由于战乱和朝代更替的频繁,儒学思想一直没有成为主流。直到唐太宗登基大赏功臣并且封赏历代文臣武将,儒学才重新得到重视。

韩愈正是其中的一个热心者。 但是摆在他面前的问题非常复杂,佛老思想不但在当时士人中是主流,甚至皇上也非常喜欢佛老。韩愈为了重振儒学,不得不把墨家思想抬出来跟佛老相抗。为了寻求他思想的有力依托,他又不得不抬出孟子作为偶像,因为孟子对于非儒思想的咒骂是最起劲的。

韩愈提出的古文复兴运动没有成为大器,因为他原道到孟子这个道统继承人实在原不下去了,他似乎还保持了一点羞耻,没有把自己直接列为道统的后继人。同样道理,他还陷入了一个逻辑的悖论:一方面它需要用墨家的思想补充儒家跟佛老思想对抗,另一方面他的偶像又对墨家进行了激烈的批判。 这样,他对于佛老的对抗就显得非常软弱,所以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引起皇帝的重视,没有被皇帝表彰为保卫儒家思想的圣人。

韩愈的后继者比他“聪明”多了。 他们借鉴了孟子的做法,一方面直接照搬佛家道家思想,大胆地把这种思想归结到儒家前辈上去,并且无所畏惧地宣称自己是这种道统的后继者。另一方面又大骂佛老思想,企图因此说明他们的思想跟墨家思想和佛老思想没有丝毫的联系。更为有意思的是,他们还排挤同僚,把王安石的新学成为异端来保持它们道统的一贯性。

各位网友,上面这段话也许你们听了不舒服,那么请听我慢慢道来。大家不妨翻翻先秦哲学, 不妨翻翻所谓儒家先贤的作品, 翻翻汉儒的作品,你们有没有发现混沌的说法呢?有没有发现静坐的思想呢?有没有发现把中庸当作经典呢?有没有发现有无相生的思想呢? 有没有发现道起源的思考呢?有没有把肉体和灵魂分开的思想呢? 我想你们肯定找不到, 因为这些思想是老佛思想。

是的,他们照搬了佛老的方法和概念,但是所作的事情却是为了所谓的内圣外王,就是劝皇帝怎么作个好皇帝,劝士人作个大圣人。更为滑稽的是,宋明道学中的理学和心学之争也同样是照搬了佛家五世、六世祖的争论,心学沿袭的是了禅宗的顿悟思想,理学沿袭的是渐悟思想,甚至他们的口号也是照搬佛家人人能佛的思想,号称人人能成圣人。是的,他们的原创力就是如此的贫乏, 他们甚至厌恶任何世人具有任何原创精神, 因为那样就违背了所谓的道统。

当然,我们也许不该用现在的道德观来责备他们,在那个时代,既然没有文化产权的思想,也没有专利的思想,他们的行为也许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错。 但是问题是,我们是否还能沾沾自喜地宣称自己是儒家的传人,我们是否还能继承这样的道德观呢?我们是否应该好好地反省自己, 给于借用的各家各派的思想一点敬意和尊重呢?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是否一直可以打着华夏文明的旗帜,不求发展而只是一味地打击异端呢?我们是否可以一直这样瞒天过海把别人的思想直接归到我们先圣的名分下呢?

真正说来,儒家的道统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恐怕只剩下了“外王内圣”一句话。从孔子说起,我们看到的是,“正名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们不妨再看看孟子洋洋得意的破口大骂“杨墨无君无父”,“法家惟一值得肯定的是忠君”;我们再看看董仲舒的三纲五常,看看他的天人感应;我们再看看朱熹的气理两性说。。。我想读者已经明显看到他们是如何尽心地保证皇帝的合理合法性了吧。

当然,维护皇权的合法合理性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也是正当的客观需求,和平稳定是人们的普遍追求和要求。但是儒家一味“忠君”“外望内圣的”思想是否可以达到他们的追求呢?
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自从南宋以来,中国就一直受到外来的侵略。在侵略之前,他们所谓的气质两性是显得如此的苍白,他们所谓的君君臣臣是那样的脆弱,他们所谓的仁义道德是那样的空洞,他们所谓的忠军不二又是如此的经不住考验。当然,他们善于在新朝的统治下唱着旧朝的残梦,也许正是为了向人们证明什么吧。

那么更为符合逻辑的解释呢?儒家的做法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追求名利而已。他们不但弃国不顾,甚至对民也没有半点怜悯,追求的不过是他们那个集团的地位和名利。一旦新的皇朝和政府对它们假以辞色,他们不但热衷于得过且过,甚至开始优哉游哉起来。

在这得过且过和优哉游哉背后,他们又翘起了二郎腿,开始对平民说教,让他们做顺民。他们开始向新皇朝献策谋划,应该怎样统治“小人和顺民”。一旦不如意了,他们开始责怪“小人和女子”的祸国殃民。

当然,儒家的把戏虽然演得热闹,道佛思想却对他们的闹剧看得一清二楚,墨家的传人看得一清二楚, 甚至那些戏子妓女也看得一清二楚。

所以才有了冷子兴的冷笑,有了《红楼梦》“假作真来真亦假”的得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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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艾丽思笔记 回复 悄悄话 嗯,关于逻辑嘛,我只能有感觉,说还说不清,反正我知道你的逻辑我很明白就行了,别的我就不管了:))
两只黄鹂 回复 悄悄话 Haha, thanks a lot.

I am very glad to hear so many good words.

However, what about logic?
Why was my logic different?

or, I invent a new logic?



艾丽思笔记 回复 悄悄话 黄鹂的博客是我最常去的博客之一,因为他写的都是我喜欢并关注的,也是我不太懂的。一般大仙对那些喜欢又不懂的东西,总是有极大的兴趣。

转这篇过来,原因也有几个。一个是这里的观点和我自己的比较符合,但他能说个清楚明白,我仅仅有些想法而已。另外,从《红楼梦》入手是个有趣的角度,我不把那本书只看做爱情小说或者世情小说,那是一本要一奉十的书,也最适宜见仁见智,这点我最喜欢。

还有一点,我觉得这篇黄鹂写得很“严肃”,嘿嘿,其实我一直觉得他很“严肃”的,骨子里的严肃,就如我一直觉得他的逻辑严谨都是内在的,不可以泛泛的标准来衡量。

黄鹂的写法,或者说他的观世之法,绝象一个人。从我的角度,是希望他能一直这样的。

还要说一点,为了便于阅读,我把文章多分了一些段落。抱歉,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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