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李纨不太容易。
倒不是因为这个人物没有故事,无可诉说,而是她的人生就象她的名字一样,纨,白而细的绸绢,上面只渲染着一枝淡墨的梅花。
看李纨的故事,让人觉得生命是细水长流的,也许饱经劫难,但注定要在静谧中悄悄地归于虚无。
大观园里的人,从姑娘们到丫头,个个有自己独立的章章节节,静悄悄的快乐和悲伤。唯独李纨,没有什么是她个人化的东西,她的出现永远是和别人在一起。
即便她的悲喜哀乐我们看在眼里,那又怎么样?
她笑的时候,别人跟着一起笑,她哭的时候,大家只是说:“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那么厚的一本书,这是唯一的一句对她的安慰。谁是关心她的人?有过关心她的人吗?
她的判词中,有一句说的是“问古来将相可还存”,是啊,早都不在了,消失了,他们当初的浩瀚和悲壮,我们其实都不甚了了。尘土中沉默的是他们,而那些虚名儿,只有我们才喜欢说。
李纨和红楼女儿们的最大不同是她的身份,年轻的寡妇,贾府的活牌坊。
寡妇的日子在中国从来都是艰难的。传说从前在南方的某个地方,夜里睡不着的寡妇把一百个铜钱撒在地上,然后一个一个去找,等都找齐全,天也大亮了。久而久之,那些铜钱被擦得异常光亮,衬托着一颗异常暗淡的心。
那种寂寞,足以使人想到死,可是她们往往连死都不可能。活着,她们是一个家族甚至一条街一个村一个镇的脸面,死了,更多的人前来摆席吃饭,庆贺她们为伦纪生色。孤单冷清地活着,死了却热闹一番,究竟给谁看?难怪<<儒林外史>>中的王玉辉到最后才觉得伤心,不肯去跟着吃酒,他怎么吃得下去?
贾珠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那么李纨的年纪也很小,不会超过二十岁吧,还是花朵般的年轻,“青春丧偶”这几个字无疑是人生的疾风骤雨,再美的花也经不起了。
贾母虽然很照顾,经济上体谅她,闲谈时也提到她,但我们几乎看不到老太太对她有几分真正的亲热,和对凤姐的态度是天壤之别。性情上的不同是一个原因,李纨在长辈们面前永远是规规矩矩,不多说少道的,她只是温和孝顺,对象贾母那样喜爱聪明伶俐的人来说,她不讨人厌,但也不太招人疼。还有一点就是她的身份,压抑了她的一切,别人看到她的庄重,除了尊敬,也不知道该如何相待。
只有大观园中的姐妹,才有机会了解她灵魂中的光亮,亦如明月一般,有照耀世界的清华。
李纨也是出自诗书门第,本来族中的男女无不诵诗读书,到了她的父亲承继之后,却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了,只让她念念<<女四书>>,<<烈女传>>之类,由此可见此人之一斑,也是个无聊的人,虽然做过国子监祭酒,书都读得死气沉沉。
有些东西真是难想得通。宝钗的家庭不过是皇商,再怎么富,也不算读书的人家,看看那个活宝薛蟠就知道了,可家里的大人也没拦着不让宝钗读书。以宝钗的见识修为,她的老师肯定非同小可,总不会是她自己请的吧?
起初我对这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好奇,不太明白为什么偏偏要在李纨身上强调这一点。读来读去,千回百转,偶然觉得也许这只是一个障眼法,先给读者一记闷棍,然后一点点地,绽放出这个人物应有的风华。
书中的女孩子,连同凤姐和可卿,一出场都是光彩照人,她们后来的复杂形象也随着展开,但总和前面是遥相呼应的。而李纨,恐怕介绍她的话中,令人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可是后来,我们看见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然中国素来有所谓的女训书,但看晋代女子之风雅翩翩,唐朝女子之能诗能文,都还未被社会所诟病禁止。到了宋,司马光说:“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此语虽不算开反对女子读书之先河,也露出了苗头。
我们的愚民之策,历久弥新,代代相传,而愚女之道,也是变本加厉,一朝不如一朝。男子有德算不算才,姑且不论,从某个角度,我也赞成才德分家的界定,因为混为一谈不过是男人在混水摸鱼,把德就算成了才,还真的很取巧呢,天下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女子无才,凭什么就是德啊,不过是不让女人读书的借口,这种安慰,也太混沌不堪了。
幸好李纨没有只记得前朝的几个烈女贤女便了事。她写的诗,不够好,跟宝钗和黛玉等人都不能比,<<红楼梦>>中她似乎只写过一首诗,是在元春省亲的那天,大家都写了,她写的是“文采风流”匾额,足够应景,但真的算不上好,后来再没见她写过,看来她很了解自己。
她所有的是另一种冰雪聪明,他人不能及。
说到这里,就想到宝玉对女人的看法。他一向认为,未出嫁的女孩是颗无价的宝珠,而嫁人后便成了死鱼眼睛。这说法猛一看很偏激,宝玉的生活范围并不大,他所见过并了解的女人无非是家里的上上下下。
似乎他看到的出嫁女都不再象从前那么可爱,反而逐渐可恶可厌,久而久之,他便牢骚冲天。这也不能全怪宝玉,现代人不也动不动就说自己娶回家的不是原先的那个人吗,就算结婚前了解不够,一个人在前后的变化如此之大,恐怕还是要自己为自己负责,为什么换了身份和环境后,心态做法有难以置信的改观。
秦可卿仿佛不在此列,虽然她嫁了人,但宝玉还是挺喜欢她,连午睡也赖在她房中,生生惹出一段“悲金悼玉的红楼梦”。由此可见,可卿对宝玉的意义是兼美,他的意淫世界的领路人,不可以寻常的出嫁女来看待。
凤姐虽然和妹妹们关系亲热,也很疼宝玉,但宝玉对她,小时候又乖又淘气,让她操心。等他搬进了大观园,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很亲密的场景。我只记得有一回宝玉给凤姐写了个什么帖字,好像是个礼物单,也是写完了就跑,没什么可聊的了。凤姐的所作所为,宝玉未必没有耳闻。
他对李纨的态度,纯粹是大弯大绕,不肯直言。和贾政游大观园的时候,处处他都觉得风光无限,却对稻香村颇有微词,说了一车的话,内里只有一个意思,这个地方缺乏“天然”,一针见血。
等到元春省亲,他唯独杏帘在望一首写不出来,急得大冬天地冒汗,还是黛玉帮忙,才让元春喜之不尽。
天然者,乃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所能造就。大观园里的女孩子们,之所以让宝玉爱怜,难得的就是这份清新自然,哪怕惹他生气,依旧是她们真实的可爱。而稻香村,用他的话说,不过是“虽百般精巧而终不相宜”。
与真正的生命不相宜。这恰恰是李纨的困境。
从前在家做女孩时所受的教育,将一个人的天性压缩到了极限,无论她有多少灵秀,也无法真正摆脱那个拘泥的阴影,早期教育的重要性也正在这里。当初黛玉读书的时候,林如海给她请的老师是贾雨村,此人虽然恶劣不堪,但其实思想上颇有见地,听他对冷子兴的一番谈话,可知也是超绝人物。被甄宝玉家炒了鱿鱼,恐怕不是他自己说的家长嫌他管教不严,而是怕他的意识教坏了小孩。偏生甄宝玉长大了也是无趣之人,后面的老师应有一份功劳。
很喜欢林如海对黛玉的态度,“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尽管是假充养子之意,也不是人人都做得来的。连贾雨村也觉得黛玉独特不凡。
李纨只怕在家时就没有多少生机,等出嫁了又很快死了丈夫,“寡妇失业的”,可不是吗,丈夫就是女人的事业,这个道理即使在今天似乎还有市场。
进大观园,是她生命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个莲花般的小世界里,虽然短暂如海市蜃楼,她的生命之花终于绽放了一次。等秋天来临,即使没有一片落叶记得,那朵花也曾经美丽过。
大观园里不是诗仙就是诗疯子,论作诗李纨是不行的,她的好处是会看。可别小瞧了这个“看”字,天下真会看文章的人,就和真会写文章的人一样的少。发表评论很容易,但能说到点子上,尤其是能让几个真正懂行的人心服口服,可就不容易了。
要说李纨和宝钗更近一路,我觉得其实未必,虽然宝钗的“蘅芜君”是她给起的,但不说明她们更投机。黛玉的“潇湘妃子”还是探春所想呢,她们也并不十分亲近。
李纨内在的聪明可爱,只怕和黛玉更象些,常常这个大嫂子说出话来也是让人恨也不是,爱也不是,谁也反驳不得。李纨与黛玉的口角锋芒不同的,是她更有分寸,有余地,不让听得人真的过不去那道坎。
第一次开诗社,作的海棠诗,众人都说黛玉的那首为上,李纨偏偏强调含蓄浑厚,力举宝钗第一。其实宝钗的那首,浑厚是真,含蓄却不一定,自我夸赞的味道还是很浓的。很有儒家遮遮掩掩的架势,嘿嘿,这又是题外话了。
黛玉尽管孤高自诩,目下无尘,她的诗作中却没有什么自我昂扬的东西,不打算把自己提升到一个什么高度。宝钗在这点上,无疑落了下风,说她不实在吧,似乎也不是,大概是正经东西读得太多了,被束缚的就太多。包括她后来写的柳絮词,文以载道的痕迹也是一样的明显。纵然翻得好气力,却输在理在情前,多了几分理论,便少了几分自然。
第二次的菊花社,却又风景两重天,李纨居然让黛玉包揽了前三名,除了落第的宝玉,宝钗是大大落后了。我倒是挺喜欢宝钗的这几首,比她写的海棠好。李纨这番的意见是题目新,诗新,立意更新。这个“新”字,直指作文的要命处,对于会写的人来说,难的不是写,而是写出与众不同的新。
更难得的,是她认为黛玉的纤巧却好,“不露堆砌生硬”,这话从李纨嘴里说出,别有意味,不由得让人对她刮目相看。回头再看她上回认为黛玉之诗的风流别致不敌宝钗的含蓄浑厚,就明白李纨不是以人论诗了,而是纯粹以诗论诗,就事论事,真正评论家的态度。
薛宝琴来后,作了十首怀古诗,众人都称奇道妙,唯独宝钗说后两首无可考,让人家另作。老实说,自从宝琴进了贾府,宝钗就往往忍不住失态,这次也是。通常都不见宝姐姐说别人的诗有问题,连宝玉写诗,别人都开过玩笑,她都不曾说过一句。黛玉和探春马上反驳她的意见,这时李纨说了很多话,有理有据,把宝钗的“胶柱鼓瑟,矫揉造作”说得十分通透,宝钗才只好罢了。
李纨亦和宝钗一样,是深知世故之人,但她本人并不世故。懂得世情的人,最难及的就是还能洁身自好,不与世故过分纠缠,不让自己深陷其中而沾沾自喜。该说的话,还要说,而且直言无忌。该做的事,还要做,无视旁人的指指点点。
凤姐打了平儿,大家都看出了平儿的委屈,老太太也让凤姐夫妻给她陪不是。但数落凤姐最犀利到位的,是李纨。凤丫头先抢着算了一大篇账,我们也从中得知李纨还挺有钱的,虽然没有象凤姐那样的捞外快,但着实不算少。可惜凤姐的账单尽管清楚,却落不到点子上,反让别人觉得她象个账房先生,只认了钱。李纨说她“无赖泥腿世俗专会细打算盘分斤拨量”,钉是钉,卯是卯,痛快淋漓,真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丁丁当当的美和爽利。全书中恐怕只有李纨这么说过凤姐,说得她只能笑,不能恼。
凤姐对李纨一直很尊重,她算的账也不是肚子里的闷气,谁都知道李纨的收入和老太太对她的照顾,凤丫头还不至于笨到对此发牢骚。她说的话,其实是她的本能反应,爱财之人的本能,因为李纨带着姐妹们来找她,是为了诗社来拉赞助。她可以出钱,可一定得出到明面儿上,不能连个响儿都没有就没了。所以李纨也知道她“疯了”,索性趁机会替平儿骂骂她出气。
记得从前看过一个评论,说凤姐对李纨的尊重是出于对她的不解,觉得这个大嫂子深沉莫测,不容易对付,不如好好相待。这么说未尝不是一个解读,但仔细想来,以凤姐的玲珑剔透,应该看得出李纨的存在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她的性格和地位都决定了她在贾府就是一个被尊敬的媳妇。
一般来说,凤姐的眼睛里容不下可能对她有威胁的人,比如尤二姐和秋桐。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凤姐也喜欢聪明人,在众姐妹中她最看重探春,至于黛玉,谁都知道那是个不爱管事的,身体好不好倒是其次,凤丫头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开黛玉的玩笑最多最直接,从中流露出她的喜爱。宝钗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所以书中我们几乎看不到凤姐和宝钗很密切,宝钗时常拿凤姐说事儿,反过来却没有,可见没读过什么书的凤丫头对人的了解并不比别人差,没准儿更胜几分也未可知。
李纨的聪明是慢慢显露出来的,贾府上下一致说好的人,只有她了吧?没有人恨她,也没有人抱怨她,在贾府那个人人自危的大漩涡里,做人做到这个份上,仅仅凭借温厚和平,没有足够的机敏是不可能的。
她很宽厚,但并不糊涂,也很睿智,但不自恋到自以为是。凡事该怎么做才妥当,她一清二楚。
都说一个人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多半是个容易相处但觉得可怕的人,因为会感到不真实不踏实。可话说回来,若一个人见了人说鬼话,见了鬼说人话,那更吓人的吧!好人的界定不在这里,不会说话的好人也不易让人喜欢。
善良是最重要的衡量。对其他人来说,李纨的善良才是让他们服气的。尽管她守护着自己的那片小天地,但并没有因此而委屈或辛苦了别人。不是谁都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大观园里的姐妹们天天串门,宝玉跑潇湘馆,宝钗跑怡红院,都不提了。大嫂子李纨那里,我的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凤姐来聊天,却无意中发现了小红,还有一次是尤氏受了委屈,在那里呆呆地坐着,一会儿探春也跑来发发牢骚,那时大家都不痛快。
妙就妙在当大家都来的时候,说的都是关于自己的事情,很少见到李纨说什么话。在她面前说话是安全的,一个懂得沉默的倾听者,永远被别人所需要。但我从来没见过,李纨对谁说过她的心里话,那些话太深太沉了,恐怕连自己都不敢去碰一碰。
李纨给自己抽的签是一枝老梅,众人看了也没有什么反应,她很高兴,那句旧诗说得恰到好处,“竹篱茅舍自甘心”,什么样的生活状态都可能是幸福的,或者悲惨的,全看我们用什么样的心态去看待。不觉得李纨是个认命的人,虽然她的日子早已不容许有什么变化。
她的忍耐里面,有孤苦无依的凄凉,也有清醒豁达的心量,所以她的克制是宁静的,不会因为时光的挤压而变得狂躁的歇斯底里。
一个有金石之质的人,尽管受尽折磨,她能达到的境界是深邃,而不是严酷。
<<红楼梦>>中的女人,无论高贵的,还是卑下的,靠的都是自己的挣扎,踉踉跄跄地走着,荣华和快乐都十分短暂。
人生如梦,我想并非指人生象一场梦境那么短促,而是告诉我们,它只是一个幻觉,不可太当真,越是美的梦,越不可在意。
李纨的希望不在她自己身上,她还有孩子,贾兰,那个天生牛心古怪的小孩,大观园里所有的热闹都似乎与他无关,他似乎根本不存在。不愿意想象在稻香村的晚上,李纨在灯下教儿子读书的情景,那真是孤儿寡母的写照。
据说走江湖的人,最不简单的不是杀了多少人,赢了几次决斗,有了多么响亮的名号,而是可以全身而退,尤其在自己想退的时候。可这多少是不切实际的,有多少人可以进退自如?
没有人可以完好无缺地从人生的战场撤离。付出的越多,离开就越难,因为那时受伤已经太重,也因为不甘心。
翻到前头再看李纨的判词,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枉与他人作笑谈”。就因为终于等到了那一天,她却抵不过无常的命运?还是她的苦苦坚持,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名儿?人都没有了,那个凤冠霞佩又有什么意思呢?
<<红楼梦>>所讲述的,是一个分离的故事。和自己所爱的人分离,和自己所坚持的信念分离,和自己所追求的前景分离…….每一条路都是越走越远,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每个人的悲剧,不在于最后的失败有多么彻底,而是奋斗挣扎的过程里,隐藏着无限的痛楚和辛酸,没有机会说出来,说了也没有人听。
李纨也不是例外。她得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结果,但她注定得不到自己。
最喜欢你说的这句话:"李纨的可敬可爱,在她还保有人格的清贵和没有放弃的智慧。"
红楼梦中所有的人,都逃不过悲剧的命运.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似懂非懂,有的人茫茫然...
again, 上帝的玩笑,用一个人的命运和一生的悲剧来承受。很多事,很多时候,都无法揭竿而起的反抗,只有承受,用一生。
李纨的可敬可爱,在她还保有人格的清贵和没有放弃的智慧。
"枉与他人作笑谈", 虚名,也可以作为笑谈。虚名定是李纨生存的必要条件,但是她人生的“事业”,没了丈夫,也幸好有儿子,孤儿寡母的灯下读书,也才是内心安宁的时刻。凤冠霞佩也许没有那么重要。幸运的,可以有锦上添花的富足; 不幸运的,能守住那一方小小的田地,也算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