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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小说(二):公寓

(2005-12-12 07:29:58) 下一个
年轻人好不容易在市中心找到一幢公寓楼,租下第七层的一套房间。

刚搬进去的第一天,年轻人忙着整理乱糟糟的物品,希望很快使一切井井有条。这时,门铃响了。年轻人诧异地打开门,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中等个头,一张端正的脸,大约六十岁左右。他手里拎着一大串大大小小的钥匙,磕碰着发出清脆的声音。

没等年轻人问,他便开口说:“你就是刚住进来的人吧,我是这幢公寓的管理员。来这儿是想和你相互认识一下,以后有什么事比较方便。另外也看看是否都收拾好了,你还有什么要求。”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语调还算和善,大概是见惯了形形色色,来来往往的房客,这番话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年轻人想请管理员坐下,又要去倒一杯茶,可是房间里太乱了,刚走了两步就险些绊了一跤,茶叶也不知道放在哪里了。年轻人有点儿不好意思,抱歉地说:“刚搬进来,东西还没收拾好,我又不太会整理房间,本来想请你……..”

管理员摆摆手,钥匙又哗啦啦地响起来。脸上有了些许笑意,“不必客气,既然住进来了大家就会成为熟人,不必见外。现在屋里是有些乱,慢慢就好了。很多事情只要肯用心,自然学学就会了。”

“可不是,我头一次单独住在外面,不少事还不知道怎么做,还请你多帮忙。”年轻人搓着手,力图使自己显得处事得体,说话圆满。

“很快就会整整齐齐的,不必担心。”管理员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我在一楼的接待室工作,有事就找我。”

年轻人住下了。他有一份不错的差事,早出晚归,工作得很努力。有些清晨和傍晚,年轻人走过接待室的门前,管理员会伸出头来和他打个招呼。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起初年轻人感到很满意,这幢公寓楼设备完善,环境整洁,又位于市中心,交通很便利。

可是渐渐地,年轻人觉出一点儿不对劲儿,一时也说不上是怎么不对劲儿,就是不太舒服,四肢发软,脑袋里象吊了一个小水桶,老那么颤悠悠的。

年轻人静下心来想了半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睡不好。

夜里似睡非睡的,心里迷迷糊糊,又似醒非醒。似乎做过不少梦,哭笑打闹,追追赶赶,一处一处地跳跃变幻。身体象夏天的云,时轻时重,飘飘乎乎地游。早晨一睁眼都跑光了,好像什么都没有过。

年轻人想明白症结,心里踏实了,一定是工作太忙,求胜心切,忽视了身体。他决定改善,特意推掉了晚上的一个应酬,早些回公寓去。买了些可口的食品,舒舒服服地吃了 ,又洗个热水澡,早早爬上床,捡起一本小说翻着,慢慢地睡意袭来。丢掉书,熄了灯,让睡意扯着自己向一个沉沉的黑洞里走。

忽然,他睁开眼,在黑乎乎的房间里扫视着,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两个耳朵里嗡嗡的响,猛地,似乎远处响了一个闷雷,从天花板直压下来。他坐起来,侧耳听着楼上,这回听清楚了,一阵阵的音乐声传来,欢快跳动的节奏,时缓时疾的鼓点。

年轻人下了床,披着睡衣在地上来回走动,他拿不定主意是找到楼上去,还是回到床上去。徘徊了半天,楼上的乐声嘎然而止。他立在地上,又等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可是再也睡不稳了。

一连几天都是相同的情况,年轻人要等到几近半夜才能入睡。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在鼓声最激烈的时候去按楼上的门铃。

按了很久,一个热气腾腾的脑袋伸了出来,嘴里冒出白气:“哎,又来了一个!快进来吧,正跳得高兴呢!”说着伸手揪住年轻人的胳膊往里拽。

年轻人使劲挣脱了,在那个家伙汗水淋漓的耳朵边喊:“我不是来跳舞的!我是来……..”

一听见不是,那个人才打量了一下,随即瞪起眼说:“你是谁呀?捣什么乱,出去!”

年轻人被推了出来,站在门外,火气直往上撞,可又一想,里面不定有多少人,万一言语不和动起手来自己必然吃亏,犯不上三更半夜的再流点血,明天一早还得上班。

第二天下班后,年轻人去找管理员。一进接待室,不由得吃惊。原来这是一间相当大的屋子,但不敞亮,好几排高高大大的木架子把房间隔成了一个个封闭的小空间,显得阴暗了许多。有的架子上一层层地堆满了卷宗似的大厚本,有的架子上是一些带锁的小柜子。管理员正捧着一叠东西,坐在靠窗的桌边翻看着。

年轻人把昨夜的事说了,希望管理员能处理这件事。管理员把正看的东西小心地放回一个架子的顶层,一面说:“精力过剩,晚上没事就蹦蹦跳跳,影响别人总是不对的,回头我去跟他们说一下。”

年轻人放了心,道声谢,怪好奇地往四处看。管理员没再说什么,挪过一把椅子,年轻人坐下,登时觉得自己矮了。又看了看,压不住好奇心,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他指指架子上的东西。

“这个么,”管理员在他对面坐下,“都是档案之类的东西。”

“什么档案?”年轻人不想使自己显得太好奇,可又实在忍不住。

管理员好象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动一动嘴角,但没表示出来,“这里记载了每一位住户的情况,可以说是他们的档案。”

“每一位住户?这么说其中也有我了?”年轻人很惊讶。

“当然有你,只要住进来的人都要留下一份记录的。”管理员肯定地说。

“怎么会有这么多,满满地堆了一屋子?”

“在你没有来之前,这幢公寓已经有过很多住户。也就是说,你不是第一个住进来的人,也肯定不是最后一个。时间长了,自然积累起来,很简单。”

年轻人想了想,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为什么要做这些记录呢?”

“为什么,为什么,年轻人总是问题很多。不过你知道,这幢公寓一向有良好的声誉,稳定,安全,服务周到,这些都是很受欢迎的。为此,”管理员微微一笑,“我们要做很多工作的,这一点可并不容易。”

“你说到我们,这里除了你还有其他的管理员吗?”年轻人的反应很快。

“没有!”管理员立刻否认,又缓下语气说:“自然还有人做协助工作的。可是,你知道,住户们虽然喜欢良好的服务,但并不喜欢管理员的人数太多。至少表面上如此。”

“他们为什么不欢迎?表面上如此是什么意思呢?”年轻人追问了一句,他觉得这样的事很有趣。

“又是问题!咳,我的职责是做好管理员,不是多说多道的。不过,也许我可以给你举个例子,”管理员站起来,脸上不知何时浮出一层薄汗。他擦了擦,接着说:“你看,凡是有钱有势的人家里必定有不少佣人,然而主人们不喜欢这些人围在眼前转来转去,而是希望他们无处不在,随叫随到,但又无影无形,这是最佳的工作方式。我举的例子并不恰当,但能够说明我们的工作,那就是无处不在,无影无形。我们力争做到这一点。”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

“那么,…….”年轻人刚要问,电话铃响了。

管理员抓起电话,做个夸张的手势,年轻人知趣地退了出来。

这天夜里果然平静下来,年轻人觉得管理员确是会办事,踏踏实实地睡了。

凌晨,咚咚的撞击声穿透了厚厚的墙壁,年轻人的心脏开始乱跳,抓紧了被单,不知是谁在砸自己的门。听了一下,不对,不是砸自己的门。

他懊恼地用枕头蒙住脸,捂严耳朵。一个男人粗哑,浑浊的吼叫却排除障碍地钻了进来:“开门!敢把老子关在外头,看我不揍扁了你!快开门!”又一阵拳头象擂鼓似的猛击。

砸一回,叫一回,那人把门捶得山响,还不解恨,用硬实的鞋尖踢,嘴里也不闲着,骂得昏天黑地。

年轻人下床来到门边,轻轻地把门闪出一道缝。

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正趴在斜对面的一扇门上,手脚并用地又踢又砸,活象一只发疯的壁虎。

一股浓烈的酒气飘过来,年轻人厌恶地捂住鼻子,吞下一口浊气,朝那个人说:“嘿!轻一点儿,别人都睡觉呢!”

那人转过身来,一张彤云密布的大脸,五官都藏在酒云醉雾的后头了。那人斜了一眼年轻人,毫不迟疑地张开嘴,露出一口雪亮的牙:“有你什么事?我在和我老婆说话,你搭什么茬儿,滚一边去!”

年轻人愤怒地要冲出去,正这会儿,那人身后的门忽然开了,伸出一只白花花的胳膊,把那人扯进去,砰的一声门又关上了。

年轻人呆呆地看着那扇门,老半天,声息全无。刚才的一幕就像一场暴雷,打过之后却没有下雨,万钧之势似被一阵轻风卷走了。

年轻人没精打采地去上班,一整天都没精神。

下班后,他又去找管理员。天色阴沉沉的,接待室里更暗了。管理员还坐在桌旁,墙上亮着灯,桌面上摊着一个大厚本。

年轻人凑过去,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还有些奇形怪状的表格。

管理员合上大厚本,抬眼问年轻人有什么事。

年轻人一时忘了自己的事,又想起昨天未尽的谈话,指着大厚本黑色的封面说:“这上边都写些什么?”

管理员请年轻人坐下,然后说:“当然是档案材料,昨天我不是说过了吗?”

“那里面会写些什么呢?”

“这是不能随便透露的,年轻人,你太好奇了,这对你并无益处。”

“难道是秘密吗?”年轻人不在乎,在他这个年纪,总是忽略提醒的。

管理员摇摇头:“不能说是秘密,只是一些有用的材料。不过,很详尽全面,没有材料我们是无法工作的。”

“可是我不知道……..”

“是啊,这不奇怪。”管理员不想让他说下去,接过了话头,“你太年轻,很多事还不了解。有了这些材料,才能进行管理。但如果每个人都知道了材料的内容,或者试图改动,或者预先防备,岂不乱了套。”

“可是有些人已经搬走了,为什么还要保留他们的材料呢?”

“他们可以不住这儿,可总要住到别处去。有这些东西,就可以和别处相互帮忙进行管理了。”

“难道别的公寓也有这样的档案室?”年轻人倒没想到这个。

管理员笑了:“那当然了!每一幢公寓或住房都 是如此,没有例外。自然有的地方工作得好些,有的差些,那样的地方就缺乏安全感了。”

“那你们都收集些什么材料呢?”

“各种各样的,只要我们感兴趣。不一定是大事,人们往往在日常小事上漫不经心,有时候小事更有价值。”

年轻人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便说了。

管理员皱皱眉说:“那个男人是个酒徒,爱在外面混,常常彻夜不归,他老婆却是可怜。不过,他事业发达,有很高的地位,除了为人不甚检点外,倒还没什么。”

“可是他那么折腾,实在太过分了!”年轻人想起来还有些气呼呼的。

“是有点儿过头,可毕竟是两口子的事,我们总不能叫他 老婆开门放他进去。这是私事,外人怎好管的。”管理员为难地摇摇头。

“但他防碍了别人太不该了!可也怪了,他一进去就平静下来,我还以为要继续吵呢。”

“我不是说吗,外人就是不明白的。回头我去提醒他们一声,管不管用很难说。

年轻人回到自己的房间,脑子里还想着那对奇怪的夫妇。一夜过去了,他依然没有睡好。不是因为楼上,那里悄然无声。醉酒撒野的男人也没有再吵,不知是回家了,还是根本没回来。

他一直在做梦,在一个很大的广场边缘走着,脚步沉重。广场四周都是一幢一幢的高楼,可是他怎么也认不出哪一个是自己住的公寓。

慌急中他闯进其中的一幢,但左找右找,也找不到电梯或是楼梯,根本没有任何装置可以通到楼上。

他退出来,庆幸自己还能找到出口。他站在广场中央,仰头看着,每一幢高楼的每一扇窗口都灯光闪烁,人影晃动。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些人是如何上楼去的呢?

一急,他醒了,浑身出了透汗,身上软绵绵的。

依稀恍惚中,耳畔是低低的哭声,象水一样流动,象风一样环绕不去。

哭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但说不清是从门外,还是从窗外,渐渐地,弥漫了整个房间。

在密无缝隙的黑夜中,哭声显得悠长而凄婉,仿佛一个女人的哀歌。

年轻人躺在床上,没有动。他不想去寻找这哭声的源头,只是静静地听着它如泣如诉地向前滑行。

他不愿辨别这是一个梦的延续,还是某种真实的开始。他在哭泣的水波中沉下去,默然地,沉下去。

第二天,年轻人没有上班,直接下楼去找管理员,他迫切地要找个人谈一谈。

管理员正用一块布擦拭着大架子上的灰尘,小心细致,不慌不忙的。

年轻人在旁边看着,管理员的井然有序使他心里乱撞的小兔子四散,不知如何开口了。

管理员看他一眼,微笑着说:“怎么,又沉不住气了?”

紧绷的弦一断,年轻人找到了话口:“也没什么。按说,一天天地熟悉了该好起来,而且你也帮了忙。可不知怎么,我心里反而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这也算是正常吧,你不能太心急。”

“你认为正常吗?以前我的朋友们也谈起过类似的感觉,我还不信,现在轮到我了。”

“你那些朋友现在还这样讲吗?”

“现在倒是少了。有的人说习惯了就好了,也有的说只有改变了才会彻底好。”

管理员停下手里的活儿,侧头看着年轻人。

“怎么改变?他们很不满吗?”

年轻人想了想,说:“毕竟有的人不容易满足,希望有变化。”

“他们没说怎么变吗?”

“这个,我不知道,改变不是很简单的事。”

管理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错,任何改变都很难,又有风险。那么,你呢,你也要改变吗?”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这个么,我还不知道,要想一想。”

“嗯,大概你是神经太紧张了,晚上要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的。当然,有空就来和我聊聊。”

说着,管理员在年轻人的肩头拍了拍。

年轻人回到房间,闷头睡了一天。到晚上,格外地有精神。但他还是躺在床上,熄了灯,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

万籁俱寂。

他忽然发现,夜,并非想象中的凝重厚实,黑暗也不是无边无沿的。

尽管密盖着厚厚的窗帘,房间里还是一片黯灰色。所有的家具都模糊可辨,甚至桌上的瓶花都闪着幽莹的光泽。

这就是夜了。夜中的黑暗也不过如此。

静。静得听得清自己的心跳。

楼上,楼下,他的四邻都沉寂着,仿佛不曾存在。

在他清醒的时候,世界是沉默的。

年轻人凝视着无声的一切,彻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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