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小说（一）：小旅店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赶路的人才找到一家小旅店投宿。 店老板殷勤地把客人让进厅堂，张罗着打洗脸水，并问客人想吃点儿什么。 客人看看四周，店不大，只有上下两层。一条细窄的楼梯通上楼去，好像拐了弯，二楼的样子看不清楚。一楼的大厅方方正正，摆着老式样的桌椅，干干净净。 客人坐下了，觉得很饿，洗过脸上的风尘，要了两样菜，一碗饭，又添了一杯酒，埋头吃起来。 店老板是个短小利落的人，言行爽快，不时地过来搭讪几句，抹抹桌沿，又问客人不是本地人吧，看得出走了不少路。客人说不错，正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留宿一晚，明早还要继续赶路。 店老板听了习惯地点着头，说这家店正好设在大路旁，来往住宿的人不少。比如今天，客人再晚来一步就没有客房了。 客人不由得从菜碗边上抬起头，象是表示很同意。可就在一抬头的时候，客人忽然发现，在自己的斜对面，一张小圆桌边还坐着三个男人，也在吃饭，可眼睛都往这边看着。见客人望过去，便极快地把眼珠调转到另一边。 客人有点儿发愣，索性扭转身瞧瞧。在身后的一个角落里，也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年纪很轻，装束时髦，比较惹眼。这两个人挨得很近，窃窃私语着什么。他们的眼光也扫视着客人，却不回避。那个姑娘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和弯月般的眉毛，忍不住要笑似的，捂住嘴，和小伙子交换一下眼神。 客人把身子坐好，低下头，匆忙吃下最后几口饭，把那杯酒也喝干了。他觉得疲倦不堪，浑身乏力，只想赶紧上床睡一觉。 店老板领着客人走上细弯的楼梯，来到二楼。窄窄的走廊，墙壁上嵌着几盏灯，光线浅淡。两旁的房间门都紧闭着，静悄悄的。店老板说大概大家都休息了，赶路的人都想早点儿睡。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虽然不大但十分整洁。房中央是一张松软的床，罩着白白的床单。店老板道声晚安便退身走了。 客人把自己放到床上，月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来，象一条银线，画在墙上。四周静寂无声，客人沉沉地入睡了。 缕缕不绝地，交错杂乱的影像环绕着，忽而消解为一丝一丝的碎影，在半空中游浮，忽而片片块块地融叠起来，重叠的倾轧下来。 下落着……..空旷，荒寒的野外，团团点点的萤火流动着，冒出一星一星的亮点。 呜呜，呜呜……..是夜鸟的长啼么？眼见着一道利闪劈下来，云层裂开了。 身体猛颤一下，客人醒来了。睁开眼，旋即又闭上。月光宛如一根亮闪闪的针，刺进眼皮，不断地搅动着。 呜，呜，夜鸟又叫了。 客人费力地睁开眼，试图回想着夜鸟的尖啼，它似乎还在耳边持续着，凄厉又涩哑。 不，不对，这不是梦，不是什么鸟的叫声，某种奇怪的声音就在身旁。 他坐起来，好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侧耳听了片刻，他听清楚了，门外有动静。又听了一下，觉得不是在他的门外，稍远一些，他判断该是走廊的另一头。 一个女人的声音！不错，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嘶喊和被揉碎的哭泣。 忽然，嘴好像被堵住了，叫声压下去，呜呜地哽咽着。 客人呆了一会儿，僵在床上，心里一阵糊涂，拧拧手腕怪疼的，肯定不是做梦。 这时哭声又大起来，直刺耳鼓。又有人通通通地跑过楼梯，隔壁的房门也吱吱嘎嘎地开了。 客人跳起来，冲到门边，摸到门闩，一头撞出来。走廊里熄了灯，十分幽暗。他往前走了几步，看见走廊对面的门开了，里头点着灯，人影晃动。 几个男人拖抱着一个白色的大包裹出来，客人手扶着墙，定睛看着，那个大包裹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扭动，发出嘶哑的呜咽声。四个男人费力地拖着，拉扯着走下楼梯。 客人惊呆了，待他们已经下了楼梯，才拔脚追过去，在楼梯口看见他们正把大包裹拖过大厅，向大门口搬去。 客人大叫起来：“来人啊！不得了，快来人啊，有人在害人啦！快……..”后脖颈上一阵剧痛，仿佛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天旋地转…….. 天光大亮，客人醒来了，发现自己仍然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他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努力地要想起什么事。 阳光把窗帘映得发黄，楼下隐隐约约传来轻缓的音乐声。他拍拍头，模糊地记得昨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头开始疼起来，难以思考下去。 他坐着不动，竭力回想着，把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组合起来。终于，后脖颈的刺痛使他想起了一切。不错，昨夜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而他是这件事的目击者，甚至有人为此袭击了他。 快去报警！客人开始飞快地穿好衣服，一边穿一边想肯定还有其他人也知道了这件事，一定要快点儿找到警察，说不定还会把被拖走的姑娘救出来。从昨夜的的声音判断，他肯定被绑架的是个女人。 当他来到楼下大厅时，不由得喜出望外。已经有不少人了，有的在吃早餐，有的在聊天，其中有几个人正围着两个警察说着什么。 原来他们已经把警察找来了，客人忙走过去，站到警察面前，一面点头致意，一面忙着说：“你们已经来了，可真是太好了！这件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可容忍的。我们都认为社会上是很安定的，尤其对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人更是重要……..” 其中一个警察是高个子，瘦瘦的，穿着一身挺括的制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客人，打断他的话头：“你是谁？在说些什么？” 客人一愣：“我? 难道他们还没跟你说吗？”他看着身边的人，发现他们也正以诧异的目光看着他。 “他们，他们还没告诉你……..”客人一时倒不知怎么说了。 “他们告诉我什么与你无关，可是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呢？”高个警察不耐烦地皱皱眉。 另一个警察已经坐下了，摆弄着茶杯，满有兴趣地看着。 客人深吸了一口气，说：“难道你还不知道？昨天夜里这家店里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话音未落，又有几个人围拢过来，催他快说究竟有什么事，吃早餐的人也都抬起了眼睛，立着耳朵听。 客人提高了声音说：“昨天夜里，一个女人被绑架了！真是可怕，她一直在挣扎，你一定得想办法救人。” “你是说昨天夜里这个旅店里发生了绑架案？”高个警察又皱起眉头。 “是的，一点儿不错，是我亲眼看见的！有四个男人把一个女人包在床单里从楼上拖下楼去，那个女人一直在哭。”客人说。 高个警察想了想，高声问周围的人：“这里还有谁看见了？昨天夜里发生了绑架案？” 一阵静默，又一阵交头接耳，半天议论纷纷，终于一个人大声说：“没有，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其他人也随声点头。 “没有？”客人很意外，“一定有人也听见的！那个女人的哭声起初很大，后来好像嘴被堵住了，可是她 一直在挣扎，几个男人拼命拖住她，声音很大！对了，我听见有人从楼板上跑过去，而且在我的隔壁房门也打开了。” “他在胡说！警察先生，”从高个警察背后闪出一个矮胖敦实的男人，费劲地把脖子撑直，斩钉截铁地说，“昨天夜里我根本没有出去！因为我什么也没听见！我总是睡得死死的！” 客人倒没想到在他的隔壁住着这样一个人，面色潮红，额头却苍白得发亮。 高个警察又扫了几眼四周，再次问道：“果然没有人听见什么，或是看见什么吗？” 众人都摇头。 店老板原在角落里听，这时也靠过来，一脸惶恐的样子，“小店一向是规规矩矩，太太平平的。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昨天夜里我收拾打扫之后，睡得挺晚，什么也没有听见啊！这位客人呢，是昨晚刚到的。警察先生，你是主管本地治安的，小店也来了不少回，一直都是好好的。” 高个警察点点头，拉个椅子坐下。其他人也纷纷坐下了。只有客人还站在大厅中央，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高个警察清清嗓子，对客人说：“本地是我主管的，一向很安定。这里的人我都熟，可偏你这个外来人一到就发现了什么绑架案，可是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听见和看见了呢？” 客人不知该说什么好，见众人都盯着他，便说：“奇怪了，昨夜的动静那么大，总该有人被惊醒了。而且我还大喊了好几声呢！对了，我正喊的时候有人袭击了我，把我打昏了，害得我到现在才清醒过来，我的后脖颈还在疼呢。” “真是有趣，”高个警察似是要笑，立刻又绷起脸说：“你大喊大叫，还遭到袭击，可是除了你以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你别急，”他伸出手阻止客人要说的话，“我会把事情查清楚的。正好这会儿大家都在这里，调查现在就可以开始。” 说着他冲另一个警察一挥手，“你做记录吧。” 那个警察笑容可掬地，拿出纸笔。大厅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坐在角落里的人把椅子往前面凑凑，唯恐听不真切。 客人还站着，心里并不慌张。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事实的真相，而真相是不会被抹煞的，调查会把一切都搞清楚。 高个警察清一清喉咙，开始问话：“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姓名，职业。” “我想这和绑架案没关系吧…….. “当然有关系！你必须回答我问的所有问题，这有利于摸清情况。这是调查的程序。”高个警察严厉地说。 客人只好一一做了回答。 “这么说你是昨晚刚到本地的喽？” “是的，我本打算今天一早就走的。” “那么，你是怎么发现有绑架案的？” “夜里我被哭声惊醒了，就跑出房间去看，正好看见有四个男人拖着一个女人下楼去。” “你说有四个男人，他们有什么特征？” “走廊里没有点灯，很黑，我看不清楚。” “你说当时你看不清楚，那怎么知道他们正在拖一个女人？你看见那个女人了么？” “没有，他们用大床单把她裹起来了，不错，肯定使用白色的床单。我只看见床单里面有人在挣扎。可是我能肯定那一定是个女人，声音很明显的。” 高个警察叫过店老板问道：“昨晚店里有女客人吗？” 店老板说：“有的，只有一位女客人。” 客人忽然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个年轻姑娘，急忙说：“一定是我昨天见到的那位姑娘，很年轻，很漂亮，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说话。一定是她被绑架了。” 高个警察看看四周，并没有一个女人在场，便对店老板说：“这么说，果真有个女人失踪了？嗯？”他的眉毛向上挑起来。 店老板拨开众人，跑上楼去：“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众人都转向楼梯口看着。不大一会儿，店老板领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下楼来。那个女人还穿着睡袍，蓬散着头发，一边走一边打哈欠。 众人哄的一声，都拧过脸看着客人，似笑非笑的，好像看戏时看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结果，出乎意料，又不太满意。 客人大惊，两眼瞪着姑娘，说不上话来。姑娘理理乱发，见这么多男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又奇怪又不太好意思，大眼睛眨了眨，弯月般的眉毛更弯了，抬手捂住嘴，把笑堵回去。 高个警察把身子往椅背倚一靠，一条腿跷起来舒服地搭在另一条腿上。用手指点点客人，说：“这 是怎么回事啊？店里只有一位女客，她还在这里，绑架案从何说起啊？” 客人定定神，整一整思绪，半天才说：“这个，实在是怪，我明明看见……..不过，或许，或许店里还有一个女人……..” 店老板忙摇手：“没有，没有，只有一位女客，不信，问问其他的客人。你还可以挨个房间察看。” 众人一致说只见过一位女客，就是这个年轻姑娘。客人隔壁那位红面白额的胖子还说，要是多几位女客，店里也不会这么冷清了。 客人想了一下，说那个被绑架的女人是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被拖出来的。 话刚说完，一个老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说顶头的那个房间是他住的。店老板一个劲地点头，说这位老先生已经住了五六天了，登记单上写得明明白白。 店老板取过住店登记簿给高个警察过目，满脸是笑地说：“你看，一点儿不错吧。”转脸又对客人说：“这位先生旅途劳乏，想是太累了，夜里做了怪梦。本来是什么事也没有的，大家都可以作证嘛。” 我是做梦吗？客人的脑筋飞快地旋转着，一遍一遍地回想，又摸摸后脖颈，痛得还很厉害，这不可能只是梦境啊。 “确实有人袭击了我，把我打昏了，现在还很疼呢。” 高个警察对正在做笔记的警察使个眼色，那个警察站起来，察看客人的后脖颈，然后笑眯眯地说：“没有伤痕。”又坐下添上几个字。 高个警察哼了一声，厉声说：“你知道诬告是什么罪吗？” 客人完全不知所措了：“可是，你知道，我明明看见的，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为什么要编造发生了绑架案的谎言？目的是什么？”高个警察一脸威严。 “可是我并没有说谎，昨夜的事我亲眼目睹的……..” “但是没有人能证明你说的话！”高个警察猛地一拍桌面，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又接着说：“既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一切都是你自己讲的。你说一个女人被绑架了，可店里只有一位女客人，她就在我们面前。你说有四个男人，但说不出模样。你说那个女人被绑架的房间却一直住着一个老人。你又说有人袭击了你，但根本没有伤痕。你对此做何解释？” 众人又哄的一声，象是喝彩一般。高个警察摇动着靴子尖，也很满意自己的推理，但又不便为自己鼓掌。 客人沉不住气了：“昨夜我也曾大声喊叫，一定有人听见的！ 况且那个女人挣扎的声音那么大，连我喝过酒入睡都被惊醒了……..” “你说你昨夜喝了酒？”高个警察欠起身，把鼻子凑近客人，“你可知道在本地酗酒是非法的？” “可是我，我并没有酗酒。” “谁看见你喝酒了？” “我们看见了。”从高个警察身后站起三个男人，正是昨晚坐在客人斜对面的三个人，“我们都看见他喝酒了。”他们的脸向着警察，只用眼角瞄着客人。 “很好，还有谁看见了？” “我也看见他喝酒了。”这回说话的是那个姑娘。 “我只喝了一杯酒！真的，只有一杯！”客人努力为自己辩解。 高个警察又严厉起来，“只有一杯？酗酒的人都说自己只喝了一小口，没有人承认自己是酒鬼！那么，好吧，有谁看见他只喝了一杯酒的？” 没人说话。三个男人又坐下去，一边摇头。 那个姑娘耸耸肩，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高个警察又说：“他们的证词可对你很不利，你最好自己坦白清楚。” 客人感到事情有点儿不妙，可又不知怎么办好，他试图说个清楚,“警察先生，我的确只喝了一小杯酒，因为我太累了，但我并没有喝醉。” 高个警察冷冷地说：“可是没有人能证明此事，而你自己说过喝了酒睡得很沉。” 客人不由得动了气，指着那三个男人说：“他们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他们本来可以为我作证的！可是他们撒了谎！” 三个男人跳起来要扑向客人，被警察拦住了。 高个警察此时倒十分平静，似乎已胸有成竹，慢条斯理地说：“你说他们撒谎，那么我们来分析一下。你说的那些事，什么失踪的女人啦，四个绑架者啦，自始至终没有一个证人，你也拿不出任何证据。然而你酗酒的事，却有好几个人看见了，连你自己都承认喝过酒。究竟是谁在撒谎？” 客人完全昏乱了，又气又急，不明白怎么会闹到如此地步. 血往上撞，他指着众人喊道：“他们都在撒谎！绑架案真的发生过，而这些人，哼，说不定那四个男人就在他们中间，还有那个袭击我的人，就在他们中间！那个女人可能已经被谋害了！他们都是骗子！” 他声嘶力竭，面红耳赤。 众人哗地围拢过来，大家都很愤慨。 高个警察站起来，伸手抓住客人的衣领，险些把他提到半空，另一只手拧住他的胳膊，使他动弹不得，“你在自讨苦吃！没有人相信你的话，法律只相信事实和证词。而你已经触犯了法律，现在跟我们到警察局去！” 客人竭力挣扎着，但挣脱不开。众人也越围越紧，象要把他死死缠住。 他破开喉咙喊：“凭什么抓我？我没有罪！” 高个警察冷笑一声，手腕上又加把劲说：“首先你无根无据地说什么绑架案，犯了诬告罪! 其次你酗酒，诽谤他人，犯了诽谤罪！而且，你竟然拒捕！这些够你受的，一切都记录在案了，你是逃不掉的！跟我们走，老实点！” 客人惊慌失色，大叫：“这是一个阴谋！阴谋……..” 高个警察又冷笑了一下，说：“我们正想搞清楚这桩诽谤案的阴谋是什么，你这个外乡人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诬告店里发生了绑架案，跟我们到警察局去说清楚吧！” 另一个警察也上前帮忙，脸上的笑纹一圈一圈的，似乎很高兴抓到一个嫌疑犯。 客人被推推搡搡地扭送出去，众人簇拥着跟到门外，目送着两个警察抓着一个罪犯远去。 风中，还传来客人含混不清的呼喊：“阴谋! 一个阴谋……”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