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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不相知(下)

(2005-10-14 03:51:10) 下一个

他们其实都不太喜欢外国人,象不少德国人一样。但觉得我还挺好的,安静,整洁,大方,而且我说过,不会在德国待太久。
 
所以他们对我比对“鬼”好得多。其实“鬼”也说过要离开德国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们没有听到。

“鬼”是我的另一个邻居,摩洛哥人,家在卡萨布兰卡。他有个音节长长的名字,听上去“卡巴达拉卡达”的感觉。
 
他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多摩洛哥人都是帅哥,偏偏他长得像个“鬼”。第一次碰见他恰好是晚上,真把我吓了一跳。
 
其实看久了好像也没那么难看,我的朋友们看见他也说:“没那么丑麽,就是又黑又瘦!”可是我没法纠正我的第一印象。
 
人不可貌相。“鬼”可不笨,数学硕士马上读完了。平时打工,也是凭他的“头脑”挣钱的,这使他相当得意。

“鬼”知道怎么对付公式定理,但不知道怎么对付女孩子。摩洛哥人在德国经常很容易找到德国女友,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擅长花言巧语。

德国的男孩子虽然长得高高大大,酷劲十足,但有不少性情相当腼腆,动不动就脸红。 有一回在街上向个小伙子问路,他不太清楚,我又多问了几句,他脸红过耳,几乎手足无措。我忍不住摇头叹气,丁点儿事儿,至于吗!
 
后来问一个比较熟的德国人,他也觉得好笑,“不过他们虽然面对陌生人显得腼腆,一旦关系熟起来可能就很疯!”

我认识一个中国女孩喜欢上一个德国男生,用尽所有的暗示他都像块木头。不得已女孩只好当面摊牌,他惊讶之后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想一想,下星期告诉你。”

现在他们已经开花结果,提起往事,她还是有点儿愤愤“想当年,要不是我……”。

大学里也常见到奉承话满天飞的摩洛哥人,这一点“鬼”可真是例外,他就会说什么“你的德语简直太好了,我不撒谎!”我说你别逗了,老是这么几句话也不嫌烦。
 
后来“鬼”说我太凶了,吓得他在外面看见我只敢打个招呼,不敢上前说话。我说谁叫你早上把阿拉伯音乐放得那么响,堵塞我的中枢神经。
 
“我想家啊,”他一脸委屈,“你倒是老没有声音,也不知道你在不在,我们还是邻居呢,好多天不见面。”
 
“鬼”的朋友很多,来看他的都是小伙子,闹哄哄一聊就是半夜。

“我的朋友太多了!”他注意着我的表情,不太明白我为什么无动于衷。

“一个人有太多的朋友,可能就意味着他也许根本没有朋友。你说是不是?”我故意为难他。

“鬼”想不出答语,只好抱歉似地笑。 他的朋友确是多,大学里随便碰见一个摩洛哥人,问他认不认识“鬼”,十有八九是认识的。
 
“鬼”请我喝茶,茶叶是一种暗青的细细的树叶状的东西,枝条缠在一起,象刚从田野里采回来的,一股湿湿的苦香。他随手揪下一把叶子,放进一个细脖大肚子的银茶壶里,注满水,搁在火上煮着。 过一会儿,湿涩的苦香味便飘出来。

他说喝茶要放糖,就放那种喝咖啡用的糖。茶杯是德国式的小瓷杯,有一层明显的茶垢。 我说你请人喝茶,至少要用个干净的杯子。他局促地意识到这个缺陷,一时不知道如何来改正,有些难为情地说:“真的,你不生气吧?”

“鬼”的脾气很好,说什么也不容易生气。我的朋友们觉得他好玩,见了面老是逗他,跟他胡扯。 他似乎不在意,有好像早猜透大家的心思,不紧不慢地跟着众人的节拍走,引得人笑,自己也笑,每次都像一本正经地落在圈套里。

这样的人,也难得。
 
在德国读书好几年,对这个国家了解不少。可是他对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态度,不知是待久了自然变成这样,还是他一贯如此。

有时他谈起大学里德国同学的一些可气可笑的事,神情平淡得近乎冷漠。
 
“鬼”的房间永远像飞机刚刚空投过两个炸弹,乱得简直有些凄惨。他偶尔进我的房间,总要在门边脱鞋,赤脚走进来。
 
我说我又不是日本人,用不着这样小心。他说在街上看到几个亚洲人,老以为是一个国家的,等听到他们在说德语,才知道各有所属。

这话不错。有一年我在巴黎,同行的除德国人外,还有日本人,韩国人,越南人,马来西亚人,大家扎在一堆儿时只好用德语交谈,听得法国人面面相觑。
 
“鬼”的朋友们来了也爱做饭,走廊里充满了各种浓郁而奇怪的香料的味道。Greta说我做饭时也有味道,不过是很香的,“鬼”就让她受不了。
 
可能吧,反正大家都觉得自己做的菜是香的。德国人倒是什么味也没有,他们什么也不做。

像那个Klaus, 一年多的邻居,从没见他吃过饭,更别说做饭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活的。我们之间永远是Hallo!........Tschüss! 再难有第三句话。
 
Klaus这个名字很普通,但他的姓很怪,译成中文就是“恶心呕吐”。不过他是个和善寡言的好人。 我对他了解不多,他对我也是。我觉得他应该是那种我们印象中的典型的德国人,沉默,冷静,平淡。
 
他的房间紧挨着厨房,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他每听到有清脆响亮的“哗”的一声,就知道我下油炒了一个菜。上个周末他足足听见二十多声“哗”。
 
我回想了一下,那天我和几个朋友聚餐,做了七个菜,一个汤。这么多声“哗”一定是他被各种味道熏晕了数出来的。
 
德国人把大家合租房子住叫Wohngemeinschaft,意思是合住在一起。这样朝夕相闻,彼此的一举一动也容易了解得清清楚楚。
 
我刚搬来没几天就能辨认出邻居们的脚步声,比如Alex,轻快细碎,一阵小风似的溜溜过去。Greta是沉重得带着嗡嗡的回响,让人联想到她的体重。

“鬼”呢,也像他的名字,噼里啪啦的。 最惊天动地的是Anna, 高跟鞋底一定镶了铁钉,嘎登嘎登,迅捷而有爆发力。不但是我动不动惊一下,连有人给我打电话,突然也会冒出一句“有人刚走过去吧?”
 
Alex说他也能辨得一清二楚,比如走廊里没什么声音,可是门开了,那一定是我。
 
这样住在一起,各过各的日子,其实彼此毫不相干。我们的喜怒哀乐,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

有一天听到Greta在吹笛,长长的木笛,听上去有点儿像中国的箫。技巧不够好,断断续续,有一种全然陌生的怯惧。 只在那个昏黄暗淡的傍晚,涩涩地恰到好处。

天快黑了,窗外的草香又沾着湿漉漉的土气,呼吸也不能畅快,沉甸甸的闷。

其他人还没回来呢,只有我们俩。她吹了一会儿就不吹了,以后也再没吹过,大概是嫌没意思。

她并不知道我在听,更不知道我在她的笛声里想起很多,心里还是喜欢的。
 
是时候了,有人快回来了,也许就在摇晃行进的车上。 对我们这样的外国人来说,这就是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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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两只黄鹂 回复 悄悄话 good.

I really like the style.

You wrote it like drawing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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