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 – 务农忆趣(一)
文化大革命十年,五年务农,五年务工,直到恢复高考,重返庠序。现在回首往事,觉得后五年在工厂的岁月真的乏善可陈。那是一家有色金属冶炼厂,车间里氯气呛人, 到处挂着黄绿色的盐酸水滴, 穿的都是防腐蚀的呢制工作服,每个月还有营养津贴,可想而知其毒性是多么强烈。有一次氯气溢出,大家抬着救火水龙头,冲进车间去抢险,只见翻腾的氯气就像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一般冲天而起。第二天,我早起如厕,拉出来像柏油一样的黑便,送医化验,大便隐血四个+。每天面对着冰冷的钢铁、烫死人的电炉、不知什么时候咬你一口的电线,混了五年的电工,对工厂没有好印象。
前五年在长江出海口的崇明岛上务农,生活很苦,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却颇有怀念之处。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生辰八字中土多,对泥土有一种亲切感;也许当时更加年轻,对前途尚未丧失信心;也许自然的山水较之科技的机械于我更加有缘;总之,回想起务农的日子,觉得有些值得记下来的事情,与未曾经历过上山下乡的朋友们分享, 算是提供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河对岸那一抹淡绿
四十多年前,祖国正遭受着文革的蹂躏。我初中毕业了,被分配到长江出海口一个小岛上务农。那里是围海造田的农场,大片的盐碱地,种不出什么好庄稼。刚从城里到乡下,什么都觉得新鲜。我习惯早起,顶着晨光出门,到田里去走走。
暮春时分,麦子都已经绿了。田边有一条河,不算小,约莫也有二十来丈宽,是农民将棉花稻谷等送去镇上收购站的通道。晨光熹微中,河面上飘着雾气,像轻轻的、乳白色的薄纱,将河水和两岸的小山坡都笼罩起来。
河对面的小坡上是连队的桑树林,桑叶已经长得很大,但是在晨雾中看不清楚,只见长长的一抹淡绿,透过轻纱薄雾漫过河岸,沁入视线。
忽然间,远处依稀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仔细听去,便知是摇橹声。渐渐地,橹声越来越清晰,便见一缕黑色的船影从轻纱般的雾气中透出来。那是一条小小的单蓬船,向镇上划去,也许是去买一些物品吧。小船从我面前慢慢掠过,吱嘎吱嘎地响着,又渐渐地融进晨雾中,只剩下依稀的橹声了。唯有那渗透在晨雾中的淡绿,一直弥漫在身边。
柳宗元有一首《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消日出人不见,欸乃一声天地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我当时身处的情景,真的就是“欸乃一声天地绿”,人在景中,不由得佩服诗人体物之细腻,遣字之精准。
自从那次以后,每逢有雾的清晨,我总喜欢坐在河边,享受那一份朦胧的淡绿和远处依约的摇橹声。只有那一刻,稍稍能排解一点家破人亡的悲苦和前途茫茫的惆怅。
雾散了,一切都清楚起来。回首远处的连队宿舍,墙上张狂的红色标语“扎根农村一辈子”狠狠地刺进眼里,心中顿时沉重不堪。
四十年过去了,我总忘不了河对岸那一抹淡绿。每次想起,不觉感慨:人生有时候还是看不清楚一点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