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荒僻,野草丛生,为了预防这身老骨头过早地散架,荷锄芟草便成了我的健身日课了。砂土地贫瘠过甚,只长蓬蒿,几日不芟,便长得与人一般高。不由得想起李白的“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诗仙当日真是浩气干云,可惜最终也不过落得做一个唐明皇的弄臣,拍拍贵妃娘娘的马屁,来两句“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要我说,还不如做个蓬蒿人来得自在。
蓬蒿是陋劣的,不过野草之中却也有颇具风致的,入得药,亦入得飧,那便是马齿苋了。李时珍《本草纲目》描述它“处处园野生之。柔茎布地,细叶对生。六、七月开细花,结小尖实,实中细子如葶苈子状。人多采苗煮晒为蔬。方士采取,伏砒结汞,煮丹砂,伏硫黄,死雄制雌,别有法度。” 方士做的那些劳什子,与我们俗人不搭界。我们便是“采苗煮晒为蔬”,还确实能饱口腹之欲。
刚长出来的马齿苋,“柔茎布地,细叶对生”是最贴切的描写,再加上那碧玉般的绿,略略还有一些透明,晨起露珠未干的时候,更是十二分的晶莹。黄庭坚咏蕨菜有“嫩芽初长小儿拳”之句,我曰移于咏马齿苋亦宜。要尝新鲜,必得采这种最嫩的。
这一片已经长大一些了,细茎渐渐变粗,马上会开出比米粒稍大一些的小黄花儿来。开花后的马齿苋,太老,便不能生食了。
这马齿苋生命力极强,只要有一点点水,就会遍地生长起来,漫漫的爬满整片院子,覆盖了焦黄的砂土,给荒芜的山野带来一抹绿色,一点生机。
我们挑一些好的收起来,放在淘箩里暴晒。南加州的阳光无比强烈,两三天就可以抽干绿叶红茎里的水分。这就是所谓山菜了,藏起来冬天再用。
有时候淘箩放满了,便将新鲜的马齿苋挂在豆棚的架子上晒。这是我家车库的一堵南墙,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前几年我为扁豆搭了一个棚,今年将扁豆挪了窝,棚子闲着,正好用来晒马齿苋。想起五十年前我在海岛务农的时候,老农家的墙边亦是这番景色,不由得起了乡思。又感慨今日在泰西居然也能过上这般闲适日子,真的该满足了。
完全晒干后的马齿苋,过年过节的时候送送亲戚朋友,美其名曰“山菜”,居然还挺受欢迎。
中医讲究“药食同源”,马齿苋学名Portolaca oleracea L.,酸、寒、无毒,有清热解毒凉血,和止血通淋的功效。虽非临床立竿见影之品,但饭桌上添此一味,应该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只是它寒凉滑润,不宜过量,否则恐有泄泻之虞。所以我们送人的时候都会叮嘱,以免承担拉肚子的责任。
山上还有一种野菜,即马兰头,拉丁文学名是Kalimeris indica。上海本帮菜有一味马兰头伴豆干丁的凉菜,鲜美无比。山上也有马兰头,可惜数量太少,自己试着种也零零落落,只好用那泼皮的马齿苋来代替了。
采择最嫩的新鲜马齿苋,用开水焯一过,挤干,切成半寸左右的小段,超市买的豆腐香干也切成同样小段,加盐、麻油、白胡椒粉拌匀,即可装盘。入口滑润,香气可人。超市的蔬菜再新鲜,也比不上这五分钟前刚从地里挖来的野菜吧。
晒干的马齿苋炒一个百叶结,是茹素佳品。
晒干的马齿苋当梅干菜用,炖一锅红烧肉,肥腻与清淡结合,猪肉的鲜味都入了那马齿苋中,我们只顾着挑苋菜吃,把肉都搁一边了。
最近读袁子才《随园食单》,他说“苋需细摘嫩尖,干炒,加虾米或虾仁更佳。” 他不见得在说马齿苋,不过却让我灵光一闪,下回可以试试拌虾米,应该也有不错的滋味。
苏东坡说:“天然之珍,虽小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 野菜的滋味,真的非亲尝者不能体会也。
我们择荒野山居,看中的就是这番野趣。我进贝壳村第一篇博文贴了几首诗。其中一首七律《自况》,便是一边品着马齿苋拌豆干,一边写下来的。今天再贴一次,作为这篇小文的结束吧:
漂泊半生叹寄蘋,
老来遁迹到河滨。
岩边薄地可驰马,
水侧青山好踏春。
晨起荷锄迎曙色,
暮归拭砚画松筠。
不偕尘世争名利,
但作羲皇以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