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微笑如此纤柔,
像古老象牙上面的光辉,
像怀乡病,
像绿松石周围有珍珠排列着,
像月光落在心爱的书上。
---里尔克
他笑了,那笑容极是纤柔,像古老象牙上面的光辉。
她每每看见这笑容,便觉得内心有什么被触动了,使她总是想起里尔克的诗句。这触动不是剧烈的,却是绵长的,仿佛一根细线从心上轻轻拉过,留下些微微的痒与痛。她起初不明白何以如此,后来才发觉,原是那笑容里藏着些她所不能理解的东西。
蕴铭的面容并不出众,但是个子很高,该有185以上吧?只是当那微笑起来时,他的眼角便显出几条细纹,像是岁月不经意间勾勒出的痕迹。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时,上唇微微掀起,露出一点点牙龈,竟又显出几分稚气。她每每注视,便觉得这笑容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东西,使她想起年幼时在故乡海边见过的某种野花,不很美,却自有一种动人的姿态。
他们相识于一个极平常的午后。那年他们在南方一所名校读大三。自习室的阶梯教室里,阳光斜斜地穿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他坐在光影交界处,专心做题。一道量子力学的题暂时难住了他,没有思路,于是他抬起头,想理清思路。这时他忽然看到了她,她有着高雅的天鹅颈和一双幽深的大眼睛,他于是对她微微一笑。那一刻,她竟觉得那笑容像是从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带着某种她所不熟悉的温度。以后几乎每天,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每天都来这间自习教室看书做作业。心照不宣,两人很少交谈,只是偶尔互相看着对方,然后会心一笑。
后来她才知道,他原是有怀乡病的。他来自南方一个多雨的古城,那里有青石板路和长满青苔的红砖绿瓦。他常常说起故乡的雨,说那雨是如何的细密,如何的在黄昏时分将整个小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他说这些时,脸上便浮现出那种纤柔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像是绿松石周围排列着的珍珠,冷而润。
她是个北方女子,从未见过他所说的那种雨。北方的雨要么倾盆而下,要么干脆不来,绝无那种缠绵悱恻的中间状态。但她从他的笑容里,似乎看见了那些雨丝,看见了雨中的小城,看见了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她开始明白,他的微笑之所以如此特别,是因为里面藏着一个她从未到达的地方。
他们相爱了,爱得平淡而深沉。他虽是理科专业,却在高中时就读了黑康叔,那些晦涩难懂的哲学。那个年代,这样的男生有致命的魅力。他常常在月光下为她读书,那声音低沉而温和,像远处传来的潮声。有时读着读着,他会停下来,对她露出那种微笑。月光落在书页上,又反射到他的脸上,使他的笑容显得更加朦胧而遥远。她这时便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随时会随着月光一起消失似的。
"你在想什么?"她有时会这样问他。
"没什么。"他总是这样回答,然后继续微笑。
有一次他谈起他的墓志铭,他说他要写上朱生豪先生同样的文字: 这里埋葬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
她的心一紧,不知道说什么,只报以微笑。
西方美术史专业的她,为他写了除了作业以外的第一首诗:
北方夜雨
夜雨终于还是下了起来,
秋的斑斓隐于夜色,
光影却分外妖娆。
记得你说过,
江南的雨太温柔,
总是连绵几日,
缠缠绵绵。
我说会有一天,
我带你去看看北方的雨。
北方的雨豪爽,
北方的雨靓丽;
北方秋雨可以如此美丽。
雨浓了起来,
伞花依然摇弋。
窗外的世界,
分明是一幅印象派的油画啊。
除了姹紫嫣红,
少了许明亮的白,
还有雨夜的暧昧,
于是夜雨也仿佛小资了起来。
如果此时遇到你,
不是在烟雨江南,
而是在这北方都市。
都市的雨夜,
带着点冰冷的飞溅,
染上点儿白日的忧伤。
耀眼的霓虹,
并没有温暖的感觉。
就让我,
在转角遇到你,
释放心灵的撕裂。
那微笑里分明是有什么的,但她始终无法完全理解。后来她才渐渐明白,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处他人无法抵达的角落,那里藏着最隐秘的记忆与情感。他的微笑之所以如此动人,正是因为它来自那个她永远无法完全了解的角落。
再后来,他离开了。不是去了别处,而是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临终前,他握着她的手,又一次露出了那种微笑。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笑容里所包含的一切——对生命的眷恋,对死亡的坦然,以及对她的无限柔情。那笑容在最后一刻显得如此纤柔,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再也找寻不见。他患有一种罕见的家族遗传病,本来如果按时服药,是可以维持的,然而,世事无常,他没有战胜命运强加给他的不幸...
多年以后,每当月光落在她心爱的书上,她仍会想起他的微笑。那微笑已经像古老象牙上的光辉一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愈发柔和而珍贵。她终于明白,真正的爱情或许就是如此——不必完全懂得,只需永远记得。
有些微笑,因其纤柔,反而能穿透时光,永不会忘记,永远地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