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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何以慰藉我辈? 从魏文帝曹丕说起...

(2025-06-02 06:03:43) 下一个

 文学何以慰藉我辈?——从魏文帝曹丕谈起

一:无形之痛与帝王挽歌

当我们谈及悲剧,惯常指向人与命运的激烈对抗:屈原投江,是忠义不得伸张;李陵投降,是忠心不被信任。他们的痛苦皆可溯源至具体的权力结构与历史抉择。然而,曹丕却是个异数。他的悲剧没有指向明确的敌人,他身居帝位,是最终的胜利者,却又如同一个失败者,沉默地看着命运无情地从身边碾过。这种悲剧感,不以激烈示人,却反而更显深远,总令我忍不住联想起另一位命运悲剧中的王者——俄狄浦斯。(黄晓丹先生将曹丕与俄狄浦斯并置,深得我心。)

将曹丕与俄狄浦斯王并置并非刻意为之,两者皆曾触及“至高”之境:前者是手握王权的魏文帝,后者是解开斯芬克斯之谜的底比斯国王。然而,他们都在这高点之后,无可避免地滑入下沉的轨道。不同的是,俄狄浦斯最终洞悉“认识自己”将他导向毁灭;而曹丕,面对命运的碾压,却似乎从未声张过丝毫怨怒。他没有李贺“斩龙足,嚼龙肉”那般极致的愤怒,他的文字,总是冷静中带着隐忍,深情里透着宿命的清醒。

二:权力巅峰的深刻悲哀

曹丕确实渴望过权力,并最终拥有了它。但这远非一个热血青年壮志得酬的意气风发故事。当他被立为世子之时,少年时代的知己故友已“零落略尽”;着手整理朋友们的文集,他写下:“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这不是盛世帝王的喜悦,而更像是一场私人的悼词。他并未沉溺于权势之乐,反而似乎更早地意识到“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的普世真理。那种清醒,既源于其敏锐的才情,也来自目睹太多消逝后的不动声色。

在文学史上,曹丕无疑是重要的奠基者。他不仅以“文以气为主”系统阐述文体理论,更开创了以情感自述为主的文人化乐府风格。他的《典论·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开山之作,而其诗、赋、书信则在“建安风骨”中自成格调。严肃、深刻、节制,是他一以贯之的美学态度。

然而,在大众印象中,曹丕的知名度却远不如其弟曹植。(“三曹”之中,曹丕声名最不显赫。)民间传颂的是曹子建“七步成诗”的天才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冤屈。他之所以被铭记,是因为他代表了被压抑的才能和未遂的浪漫;而曹丕,则常被视为压制弟弟、为权力不择手段、不顾亲情的“坏哥哥”的现实象征。借用易中天先生谈曹操的说法,曹丕的文学形象、历史形象与民间形象,可谓大相径庭。

这或许正是曹丕文学魅力的悖论。他笔下的名句,如“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如“天地无穷极,人生有时已”,没有惊天动地的激情,却有耐人咀嚼的沉静。他不靠倾诉来激起同情,而是以一种极致疏离的方式,将痛感写进文字深处。他在文学史上占据着崇高的位置,但他的名字却被热闹的人群渐渐遗忘。

三: 文学不朽的困惑与慰藉

我始终不解,既然生命本身如此脆弱,**为何“文学的不朽”能够成为一种令人信服、值得追寻和倚靠的意义?** 文学的生命依赖于流传,而这种流传,又仰赖于一代代同样脆弱的生命。我们以有限的存在,承载着无限的文本,可这中间的断裂与跳跃,是无法弥合的。那么,文学对我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寻求认同,还是仅仅试图留下痕迹?又为何,这种“留下”会带来安慰呢?

如黄晓丹先生所言:“他们相信靠自己的才干足以掌管世界。但瘟疫挫败了他们。如风中高树般敏感,如墙头蒿草般脆弱,这就是曹丕对生命的感受。我们只有在最脆弱、最敏感的时候才最接近曹丕。” 曹丕或许曾希望通过文学来解惑,然而面对短暂的快乐和似乎更永恒的死亡,文学似乎未能全然做到。

那么,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文学能给予的,或许仅仅是安慰——正如海子诗句所问:“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也许我们可以换一个问法:当人生的问题无法被解决时,什么值得被我们紧握?

文学或许无法解答我们所有的困惑,但它能给予慰藉;而这种慰藉,正是我们在这个无解世界里,所能进行的最温柔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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