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蔡州静无声- 颜氏家族的故事
天宝十四年冬,河北常山府。
颜杲卿坐在堂中,窗外雪如席卷,炭盆里的红光映在他额上的褶纹里。他将一方温润的玉佩塞进少年衣襟,手指略微颤抖。“孩儿,快去太原报信。”他说得极轻,像怕惊动了什么。少年季明愣住,目光如雪下的山石,清冷而执拗。他没有哭,只是在翻窗而出前,回望了父亲最后一眼。
砚台里的墨冻成冰,颜杲卿却仍执笔疾书。
颜家三十七代传下的玉佩,在季明胸前发烫,像火,像血。那是东汉永平年间的旧物,铭文已被抚摸得模糊。季明策马在风雪中疾驰,胸中灼热。他知道,父亲今年四十九岁,而颜家男人没有活过五十的。
七天后,洛阳天津桥上风雪凛冽,百姓如山立于两岸。
颜杲卿跪于桥柱之前,长发早被血污与雪水结成冰缕,披散如草。双臂反缚,锁链穿骨,右臂只剩残骨裸露于外,骨节嶙峋如枯枝。他头颅高昂,眼中无惧,注视安禄山麾下那名持弯刀的胡骑。
亲兵高声喝问:“降是不降?”
他冷冷一笑,唇角裂开,吐出半颗咬断的牙,带着血沫喷洒在青石桥面。血水融雪,慢慢渗入石缝,一道微红顺着缝隙蜿蜒而下,仿佛在为这座桥刻一笔史记。
有围观老妇忍不住哭出声:“这血字……像极了咱祠堂里供的‘忠’啊……”
风更紧,雪更大。颜杲卿颤着残肢缓缓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站直,冷声道:
“吾颜氏世代忠臣,岂能降贼!若降,万世唾我!”
亲兵怒目,刀光一闪,血溅三尺。
他倒下时,头颅朝向北方,眼未闭。
而在千里之外的平原郡,颜真卿正在庭中喂鸽子。不知为何,他一直心神不宁。突然陶碗坠地,麦粒与碎瓷散落一地。信使踉跄地跌入门槛时,他只问了一句:“是哪一位?”
冬去春来。乾元元年秋,蒲州城外。
颜真卿终于在乱骨中寻得季明的头骨。侄儿死于潼关,只有十六啊。装殓人捧上木盒,有绿头蝇从缝隙中钻出。颜真卿挥退众人,独坐三日。第四日,纸上墨痕初干,三百零七字未尽之痛,如裂帛之音,写到第八遍时,笔忽断。狼毫飞入香炉,烟灰腾起。他怔怔地想起三十年前醴泉寺,堂兄杲卿曾也断笔如是,那年他们一同习“忠”字至暮。
此后,“忠义”之名,与颜氏并存。
建中四年腊月,雪落蔡州,颜真卿年已七十六。被李希烈囚于破庙,冻饿难耐,却每日以指甲划字于墙。叛军巡查见之,讥笑道:“写的什么?”
他呵着白气答:“家书。”
有小卒怜其老迈,私带热饭,并悄悄传来长安消息:圣上遣人寻访颜氏后人,只得半部《颜氏家训》。老仆曾携家书投之泾河,捞起时,墨迹竟未晕散。
贞元元年八月廿三,李希烈怒其不屈,亲兵入庙,白绫套颈之时,颜真卿忽忆起六岁上元节,堂兄背他看灯。朱雀大街灯火照在洛水,恍若砚中朱砂。
那年,颜氏一门尚有三十二口。
三月后,灵柩归洛阳。银杏树下,玉佩一一列于案前,三十三块,皆刻有祖名,家训,与小篆之“忠”字。风起,玉声清脆,似冰棱落地。幼孙仰头,金叶飘零...
颜家最小的孩子,听祖母说:“这是家族的回响。”
他们的血,化作了河山的底色。他们的字,嵌入大唐的碑铭。颜氏之后,或耕读,或流散,或早殁,不复昔年风骨。但碑上那一笔一划,却穿透千载风尘,字字如骨,句句藏魂。
有学者言:“《祭侄文稿》之后,忠义二字,便有形可观。”
千年之后,有人立于碑前,仍能从残墨裂痕间,窥见旧时光景——一少年策马入雪,一父亲血洒天津,一老者指爪划墙,一族人碎骨成金。
这便是颜氏家族的故事。
愿这忠义之名,历万世而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