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嗅觉”书记
下课之后,徐主任按照魏校长的要求,通知大家稍事休息然后到会议室参加公开课的讲评,只要是没有课的老师都希望能参加,因为会上不仅会有兄弟院校专家们的讲评,还有学生家长本市的领导同志参加评议。
他这么一讲我才心里有点数,我想,那位有点气度的人估计就是那个反映学校教学质量有问题的学生家长了。其实这种反映我以为很正常,不能像王瑞祥那样说成是“放坏水”,子女跟父母议论学校老师这种事天天在家庭里发生,只是这位家长过于爱子心切了,以至于要亲自出马来过问一下。不过从中也可看出这位家长应该是有点权势的,从徐主任简短的通知里,我想他也许是这座省会城市的什么领导,按理说,跟我们所属的专署不是上下级关系,但因为专署就设在省会,那关系就不一般了,谁没有求人帮忙的时候?再说我早就听人讲起过,中国的行政等级极为严格,省会干部比专署的级别肯定高,难怪拿公开课当回事做了。当然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想,在我们这个年代,都不喜欢问别人的家长当什么官?属于什么级别?如果问了会被别人看不起。在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中,好多都是中央首长的儿子女儿,我们从来没有一个人问过这一类问题,今天我当然就更不会去问了。只是我奇怪,为什么张桦茹跟这个人这么近乎?像是一家人似的,但脸模子明显不是她爸爸,那会是她的什么人呢?
因为下课后有学生找我问问题,出课堂迟了点,再去方便了一下,所以等我从厕所出来,课堂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老师们都上楼径直去会议室参加我的公开课评议,走廊上只剩下几个稀稀拉拉的人。我往前赶,忽然看见沿着走廊一侧缓缓走着个人,原来是张桦茹。她一个人低着头,走得很慢,仿佛有什么心思。由于我们不在一个科,加上这阵子我忙于备课上课,也很少见面,更不用说交谈了,我从她身旁走过时,想还是应该打声招呼吧,就回头喊了她一声。
她抬头看见是我,眼里流露出了十分复杂的神情。她似乎还沉浸在我方才上课的内容中,眼角还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在她见到我的那一瞬间,那兰褐色的大眼睛里仿佛有什么已被从内心深处唤醒了,就像原先是平静的海湾,突然遇上了一股强大的湍流,搅得她心神不宁,她好像陷入了沉思之中,开始用一种完全陌生而惊异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们从来不曾认识似的,不过随即就恢复了往常的矜持和稳重,只在她那长睫毛下留下了深深的忧郁。
“你去会议室吗?”我问。
她点点头,嘴唇微微一动。
“我很想听听你对我上课的意见。”
她没有说话,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似乎并不想跟我一块走。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对我如此冷淡,至少客气话总应该说上两句吧。
她见我还跟着她走,便站下了,眼睛避开了我,“你真想听我的真实想法吗?”
“是的。”我说。
“我觉得……”她停了停,似乎考虑如何来表达,“你很……可怕。”她说出这两个字后便独自快步登上楼梯进会议室了。
留下我一个人独自回味着她的这句话。什么意思啊?难道这堂课上下来的结果就是让人觉得我可怕吗?
我走进会议室时,人都差不多到齐了。中间是一张大的会议桌,一边坐着请来的专家、学校方方面面的头头们,魏校长当然在座,赵书记居然也在让我有点意外因为我知道他对教学从来没有兴趣,我想他主要是陪那位学生家长的。另一边是我和其他老师们坐,至于其他科系的老师们就都坐在后面一圈的座位里。
会议由我们科的徐主任主持,他简要说了开场白后,就请来自省直属综合大学的一位薛教授首先发言。这个老师的名字我是知道的,在本省算得上是俄罗斯文学的第一把交椅,他实际的职称是副教授,这职称估计还是早年评的,以后不停的政治运动,职称评定工作早停下了。他看上去已年过半百,花白的头发覆盖着前额,与众不同的穿着一身旧西装,显示出俄罗斯式学者的风度。
他一开口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他说,“普希金和十二月党人的关系是一个极重大的课题,对理解诗人的人格和作品至关重要。但是由于这方面的资料极少,要想讲得深入十分困难。我今天可以说是听了一堂内容极其丰富、资料极为详实、讲课十分生动、学术价值极高的俄罗斯文学课,我十分诧异的是,听说岳翼云老师是今年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你那些资料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拿出了我教案下面的一本厚厚的俄文书,题目是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俄罗斯文学)这是本最具代表性的苏联文学的理论期刊,说,“我一直买这本期刊,这是今年刚出的。资料都是这上面的。”
薛教授接过去拿在手里翻了翻,十分感慨地说,“这就是从北京来的优越性了。这种苏联出版的原版书在我们国家是限量的,可说是极少极少,只有北京外文书店里有少量供应,我们这里根本见不到。”说完他十分珍惜地翻着书页,大概看到了我写在书页空白处的批注,边看边赞赏地点头,然后感叹说,“说实在话,我被邀请来听这堂课之前,是根本不抱什么希望的,我想,一个刚出茅庐的大学生,要开课讲俄罗斯文学,讲普希金,开什么玩笑!要不是碍着兄弟院校的面子,我本不想来的。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我听到的居然是比苏联专家上的还要好的课——他们的资料也许更丰富,理论性更强,但他们不会中文,过去苏联专家还没有撤走之前,我每次给他们做课堂翻译,觉得枯燥乏味,那绝不是文学课,绝不像今天岳老师这样出神入化,感人心弦,催人泪下。我不合适宜地说句玩笑的正经话,如果岳翼云老师还发表过论文,他甚至可以评上副教授、教授。最后我想向岳老师提点个人的要求,这本书能否借给我一用?”
他的话音刚落,有的老师就鼓起了掌。
省师范学院的一位老讲师也随后发了言,他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还特别强调了我上课的科学性和艺术性的高度结合,他问我,“岳老师是否当过演员,我在下面边听边想,如果你没有当过演员的经历,你的朗诵怎么如此之好?我们师范院校非常想让学生具有良好的朗诵能力,这对当好一名中学的语文老师极为重要,这样才能让我们的孩子们充分感受到祖国语言文字的美。我甚至想,能否请你给我们的学生上堂课?哪怕是就把你上的这两堂课给我们的学生上上也好。”
他的邀请顿时使会场充满了活跃的气氛。
他俩发过言后,就轮到其他老师发言了,许多老师尤其我们科的老师都说了许多溢美之词,我看到对面坐着的魏校长、教导主任,还有徐主任,脸上都像开了花,会议开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魏校长问问赵书记,赵书记就问坐他身旁的那位颇有气度的学生家长,也请他讲两句,那个人点点头。
魏校长请大家安静一下,说,“今天我们的会议还请到了我们的学生家长尊敬的史副书记,他平时工作很忙,要不是因身体有恙,利用养息时间光临鄙校,我们还没有机会能聆听指导,现在请史副书记作指示。”
这位姓史的人先前一直在默默地听别人的发言,锁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他捏在拇指和食指间的香烟头越烧越短,但他全然不觉,总是悬空对着桌面打着转转,就像是中医用艾绒烤炙伤痛的部位似的。他大概也有五十多岁,大背头,是领导干部的模样。他略作沉吟,说,“我听了前面一些老师和同志们的发言,我想谈点个人的意见,谈不上指示。我觉得,这位岳老师的讲课技巧可以说是相当出色的,他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这倒打消了原先我对这所学校教学质量方面的某种担心。但是听完课之后,我又产生出了另一种担心。不错,岳老师的课很有感染力,让学生听得如醉如痴,但是我必须说的是,今年的‘庐山会议’上,毛主席提出‘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口号,为我们全党全国人民敲响了警钟,他老人家提醒我们要始终绷紧阶级斗争的这根弦。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要求我们对各种思潮,各种言论都要仔细分辨一下它到底代表着哪个阶级的利益?它到底刮的是东风呢还是西风?越是打动人心的地方往往极有可能就是毒草,甚至就是大毒草!我们就越是要仔细砸吧砸吧滋味,这就叫做从‘政治上看问题’,这就是‘政治嗅觉’!”他说到这里右手有力地在空中一挥,戛然而止,像指挥家打出了一个休止符。
史副书记一开口,会场就沉重了,领导干部到底不一样,一说话就站在理论的高度看问题,它让我重新感受到了“反右”的气势,不过他的话虽然大有泰山压顶之势,但我却搞不懂这跟十二月党人,跟一百多年前的普希金有什么关联?史副书记看看大家,见一个个聚精会神地听,精神就更上来了,他接着说下去,“十二月党人都是贵族,都是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他们的老婆都是什么人?地主婆嘛!黄世仁的老婆!他们能像岳老师讲的那样高尚,那样美好吗?那些只有共产党人才有的品质怎么可能在地主婆身上出现呢?这个问题只要稍稍有点脑袋的人都能明白。所以我讲的第一点就是,上课必须有阶级观点。”
他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看我。我这时很想解释一下,刚张嘴,他似乎故意不看我,就又说下去了。
“第二个问题嘛,我们还应该分析一下十二月党人和普希金到底追求的是什么?符合不符合我们社会主义社会的需要?用马列主义的观点看,也就是他们这种意识形态能不能成为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上层建筑?十二月党人追求的是法国人的那一套,那是典型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什么自由啊,平等啊,博爱啊,都不是我们无产阶级需要的。无产阶级需要的是砸烂旧世界,是阶级斗争,是无产阶级专政。要自由平等,还要不要共产党的绝对领导?我们不得不提醒,五七年的‘反右’,多少右派分子都是拿自由平等博爱这一套来向党进攻的,这个教训惨痛得很哪!”他说到这里,手指重重地敲打着桌面,他又望望我,“岳老师今天讲得很动感情,这说明他的世界观里很相信这一套,当然啰,他还很年轻,希望今后还要加强思想改造。说到这里,我也可以给大家透露些内部的消息,大家都知道,苏联现在跟我们的关系已经出了大问题,赫鲁晓夫公开反对我们的公社化运动,我们的毛主席也明确反对他们搞什么‘反个人崇拜’,这样把斯大林搞臭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有什么好处?指出这就是修正主义,是极其危险的。我们必须站在国际共产主义斗争的高度来思考,像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这些修正主义的东西我们底下到底还要不要教?怎么教?这些都是大问题。我就提这些供同志们考虑吧。”
史副书记一讲完,赵书记便带头鼓起了掌,于是大家一起跟着鼓掌,许多人都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赵书记接着做了简短发言,他说,“史书记到底是老同志,老干部,看问题十分敏锐,刚才的讲话真正是那个,那个,居高临下,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学习的。当然啰,这并不等于是全盘否定岳老师的课,只是提出一些今后改进的方向,有些地方估计还涉及到教育部,这个,这个,”他脸对着魏校长发问 “是不是还跟那个,那个什么纲有关系?”
魏校长立即提醒,“教学大纲。”
“对,关系到今后对那个纲的修改,这就不是我们一个学校能做的事了。各位还有什么话要说的,请大家抓紧时间发言。”
他刚说完,就听贾若曦大声说,“我也说几句。”大概是为了让大家注意自己的发言吧,他还特意站起来,“我十分同意刚才史书记的指示。”
贾若曦的话把我弄糊涂了,到底是“史副书记”?还是“史书记”?怎么叫法不一样呢?魏校长称呼是“史副书记”,赵书记跟贾若曦称呼是“史书记”,又不讲逻辑了吧!
贾若曦态度有些激动,“史书记是站在阶级斗争的高度,站在国际共产主义斗争的高度来看待问题的。小岳的课吧,要害就是借宣扬俄国封建贵族和法国资产阶级思想来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实质上是跟五七年的‘右派分子’一个鼻孔出气,他的有些话看上去好像是在讲课程的内容,但又话外有话。比如,在讲到十二月党人起义的时候,他特意讲到起义者中有人问‘是宪法大?还是沙皇大?’这个问题,大家都知道,当年右派向党进攻的时候,就有人提出‘是宪法大还是党大’的问题,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岳翼云同志就是右派分子,而是必须这样去看问题,否则就要犯极大的错误。另外,他还特意提到鲁迅的小说‘离婚’,这本来是跟俄罗斯文学完全扯不上关系的话题,‘离婚’也不是鲁迅的什么重要作品,怎么就跟十二月党人起义的失败联系上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小岳老师提到它到底是想说明什么?是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知识渊博,如果是这样就是想突出个人,就不太好了……”
我这才听明白,贾若曦是冲着我课上的那段话来的,我承认,我没有事先了解他们过去学过了哪些知识,贸然提到课程外的话题的确是我的严重疏忽,但把‘离婚’说成是鲁迅的非重要作品,这至少暴露了这位贾老师的现代文学知识的极其肤浅。不过这些话已经无需对他多说了。
由于史副书记的发言重新为评议会定下了新的调子,后面老师们的发言又出现了一个高潮,许多原先肯定我讲课的老师纷纷转向,又重新开始对我进行了批评,发言的态度跟先前一样也极其诚恳,真诚,我真不知道他们前后的讲话到底哪句才是真的?
就在大家纷纷对我发出批评的时候,后排座位上发出了一个声音,“我想发言。”
原来是张桦茹。她没有站起来,声音很平静。我心想不知道她要怎样说我呢?她不是已经说我“很……可怕”吗?莫非她的发言还有更厉害的重磅炸弹?
我转过脸看她,发现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两眼因气愤而变得更明亮,就像那天错把我当成贼的那种神情。
她说,“对不起,我不是学文学的,我是学教育的。但文学与教育是共通的,在西方的教育史上,也有俄罗斯文学家的贡献,我不是完全不熟悉。我想说的是,岳翼云老师的课是真正成功的课,不客气地说,是我们师专很少老师能开出来的高水平、高质量的课。大家扪心自问是不是这样?有几个老师能站出来跟岳老师比一比?我今天能听到这样的课是我莫大的幸运,他让我知道了,大学的课原来可以这样去讲,能把学生的心、学生的人格和知识整个融化在一起。在这里,我不得不对史伯伯——对不起,我从小就喊您伯伯,我改不过来了——对您的话表示一些不同的意见。您方才讲的那些阶级斗争的大道理我没有能力去评判,但就对这堂课来发表评论,我以为是文不对题。因为如果根据您的观点来选定课程,我不知道还有哪些课可以上的?岳老师讲的是俄罗斯文学史,这些史实是存在在历史上的客观的东西,您硬要把这些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说成是黄世仁的老婆,请问您的依据是什么?您硬要把他们说成是修正主义的东西,请问那时候有修正主义吗?为什么一个客观的事物到了您那儿您就硬要把它改造得适合您的意思?对不起,如果说岳老师讲的这些内容是毒草的话,那么我甘愿中毒,因为我今天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原来可以变得如此伟大,如此崇高,如此美丽。我明确的说,我喜欢听他的课,如果他允许,我甚至今后想天天来上他的课。”
张桦茹的发言语调虽然不急不忙,但看得出来她内心里十分不平静,她只是在强行压抑着而已,我感觉得到,她是一个有强大内心自制力的人,轻易不会改变她矜持自重的态度,即便如此,她的发言也是够冲的了,大概他和史副书记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吧,要换了旁人大概是没人敢用这种语气来说话的。我看史副书记这时脸色很尴尬,连赵书记也看出来了,他连忙打圆场,说,“这是课堂教学评议会,各自,各自,”我想他大概是想说“各抒己见”这个成语,但他没有想得起来,最后说成“各自——自说自话吧。家长的意见我们更应该重视。小岳啊,这些意见就是供你参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我摇摇头,心想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下,我还能说什么?“那好,如果没有其他人发言的话,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吧,散会。”他说。
会后我走到张桦茹的身边,她仍低着头坐在那里独自想着什么,我低低地说,“谢谢你。”
她还是避开我的眼睛,目光躲闪着,仿佛一只小松鼠被人逮到了似的可怜巴巴地找寻出路,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让我真的感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