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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白樺樹》第二章 “俄羅斯姑娘”

(2017-01-08 00:32:56) 下一个

  第二章 “俄罗斯姑娘”

 

  我们一行六人把随身行李寄存后出了车站。我一直关心着的陆文举、还有李玉瑶夫妇不知什么时候下的车,人影都没见着。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教育局报到,最好是当天就能知道分配到了哪个具体单位,这样晚上的住处就有着落了。

  车站外的广场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们的穿着并不比北京人差,甚至我还感觉更洋气些,这座被誉为“天鹅项下的明珠”的城市给我的第一印象不坏:放眼望去,尽是俄式的建筑,好像是人到了国外,难怪它又有“东方莫斯科”的美誉,这些都令我心情愉快。

  我们问好了路,找到了车站广场附近的公交车站,这里早就如蚁群般的麇集了等车的人。终于等来了一辆公共汽车,于是人们蜂拥而上。我们六个人都在后面,要把他们统统装进去,我是动用了很大的力气。我在车下面帮着售票员一道,把他们一个一个,往上推,嘴里喊着“使劲,使劲呀!”售票员更是不住嘴地下命令“往里走走,往里走走!里面有空挡!”我每往里使劲一推,就听见车门口附近的人群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像是那种一捏肚皮就“哎哟哎哟”发声的橡皮娃娃。最终我也挤上了车,随我身后居然还挤上了两三个人,由此我对中国人身体的耐挤压的橡皮特性更为钦佩。车门于是挣扎着,“叽叽歪歪”了半天“嗤”地喷口气关上了。

  我想站得更稳一点,费力地想转过身子,好让脸朝向车外。

  “哎哟!”身后的人轻轻叫唤了一声,很悦耳,像是年轻女子发出的,“你轻点好吗?你的膀子像根棍子。”她有点埋怨地低声嘀咕。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终于转过身来,朝她看了一眼,顿时心怦地一跳,我眼前像是晃过了一道彩虹,一道云霓,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这是一位无与伦比的美人,实在是太美了!这种美,对于从小生长在汉族地区见惯了汉人脸型的我来说,显得十分陌生、新鲜、亮眼,它是那样的奇丽,那样的靓俏,就像是一个见惯江南风光小桥流水秀丽景色的人突然置身于黄山天都峰下,天山冰川雪峰之中,令人心旌摇曳,魂飞魄动,我的眼球像被施了魔法一下子定住了。心里惊呼,这哪里是人啊?简直就是天女下凡!

  这真的不是一张汉族人或者用我们习惯的话说是“中国人”的脸,而是兼有斯拉夫民族和北方游牧民族特征的“洋人”的脸。因为离的近,我能看清她脸上的细处。她那兰褐色的大眼睛美得让我都不敢看她;蜷曲的棕黑色的长发编成了两根辫子垂在身后,光滑白皙的皮肤,挺直精巧的鼻梁,就像是冰雕玉琢似的。这是张我从未见过的美人脸,真没想到,哈尔滨这边陲之地,居然还藏着如此娇人!我甚至想,为了这一见,多日来付出的长途跋涉的辛劳完全值了!

  她跟我中间还歪歪叽叽塞进了半个人,我只能看见她的上半身。浅蓝色上衣的胸前别着一枚长方形的红色校徽,上面写着“天河师专”四个仿毛体的字。她一只手臂被旁边的人挤得垂在下面,另一只臂膀弯曲着护住了挺拔的胸部。

  她很年轻,大概跟我不相上下。我此时两只膀子也被困在前后人体的围城之中,抽不出来,听她这么一埋怨,我再也不敢动弹了,只能向她投去一个极为抱歉的眼神。

  车子猛地开动了,向前一冲,车上的人纷纷朝后一倒,于是众人又大合唱似的“呕”的一声。就在这一刹那,我发现下面有只手挤过我的腰际,手中似乎拿着什么东西,而另一侧也伸过来了一只手,摸索着,像是要接这件东西。几乎是同时,那年轻女子发出一声尖叫:“我的钱包!有小偷!”我脑子倏地一闪,条件反射地飞快抓住了那只手,从他手中夺过了那件东西,我用左手举起一看,是个红色的钱包;右手却死死抓住了那只伸过来的手腕。

  女子看见了我手中的钱包,马上喊起来,“我的钱包!你,小偷!抓住他呀!”她的眼睛因为惊慌愤怒发出可怕的光,脸都气歪了。周围的人们纷纷对着我用各种脏话骂起来,有几个人动手打了我的脑袋。

  我一边用拿钱包的手护住头,一边大声喊,“谁是小偷啦?你看看清楚好不好?”

  “钱包在你手上,你就是小偷!”她一开口就完全成了地道的“中国人”了。我的头上又挨了不知谁打来的重重的一记,生疼。

  站我旁边的殷浦江立马冲出阵来,横眉立目,普通话、上海话滚到了一起,“这位女同志,侬眼睛长到撒拉地方(什么地方)?侬磕磕(你看看),小偷会把钱包举起来给你看?他在给你抓小偷!侬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被我抓紧的那只贼手还在拼命地挣脱,周围的人不知信谁的话才好,乱作一团,挤得我不能动弹。我怕小偷跑了,到时候我就更说不清了。我想起了学校武术老师的那句话“打人容易管人难”,不动点真格的还真的伏不住这个家伙,于是使出了少林功夫里的“缠丝擒拿手”,一招卷腕动作,隔在殷浦江身后的一个人突然惨叫起来。我在人丛中再一使力,把这只手举了起来,说,“小偷在这儿!”

  我身边的乘客们都怔住了,那女子更是睁大了吃惊的眼睛。

  我对司机喊道,“师傅,师傅,不要开车门。这是团伙作案。把车直接开进派出所!”然后对着被我擒住手的小偷怒喝,“老实点,再动我把你手腕折断,说到做到!”我又对着年轻女子喊,“真正动手偷你的就在你身旁,靠紧车门的,你盯住他!各位帮忙,不要放他跑了!”

  我这么一吆喝,车上的人都伸出手来帮忙揪住了这两个贼。

  车站派出所很近,几分钟就到。大概是司空见惯的案件吧,车一开到派出所门口,几名公安员就已经等好了。

  “都不许乱动,一个一个下车!”一名公安大声命令着。

  我赶紧对车窗下面的公安喊,“同志,同志,靠门的就是小偷;还有一个在我手里。”

  “你指的是哪个?”下面问。

  “就是站她旁边的。”我因两只手都占住了,只能用下巴示意。

  “哪个她?”

  “就是……就是……”我用头、用撅起的嘴唇示意那女子,“那个……绿眼睛……那个……‘洋人’的旁边!”我终于觉得找到了准确的词语了。
    “你!”那女子气得对我直瞪眼睛。

   “就是紧靠车门的!”

  车门打开了,公安一把把小偷拽到了车下,一看,“喝,又是你!蹲下!”

  等我把手中抓住的小偷也交给公安的时候,他揉着疼痛的手腕,已训练有素地蹲下了,一面对他的同伙苦丧着脸说,“老大,别怪我撞了墙,今天碰上了丧门星!”

  公安把我们几个当事人都带进了办公室,我把钱包交到了公安手中,公安又交到了“洋人”的手里,让她当场清点看有没有损失。他们还要我们配合做笔录,这让我们六个人都喊起来了,“同志,事情已经弄清楚了,让我们签个字走人吧。我们还有急事,我们要赶时间报到,晚了教育局就关门了。”

  经过我们好说歹说,公安才把我们放了。

  那年轻女子这会儿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了,她低垂着眼睛,脸上流露出羞愧的神色,不好意思地说,“真对不起,错怪你了。头上还疼吗?”声音像唱歌似的好听。

  我没好气地揉着头上被打肿起的包,心里不由得有些怒气,想起刚才说她的“洋人”三个字,觉得可能没准还真被我骂对了,骂准了。哈尔滨这儿,洋人不就是俄国人吗?为了试试我的判断是否准确,我故意没看她,低头用俄语重重地骂了一句,“Дурачина ты,”(你这个老笨蛋)

   没想到她嘴角突然漾起了微笑,随嘴答了一声,“простофиля! ”(老糊涂)

  发音非常地道。果然我猜得不错:是个洋妞,没准还可能是白俄的后代。我跟她有什么话好说呢?走吧。

  但是她却站在了我的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请你停一下,同志。”她换上了一副谦和的面容,说,“我再次诚恳地向你道歉,请您原谅我。我能认识你很高兴,真的,我非常感谢。您头上的伤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陪您去。”她把“您”和“你”混合着搭用,流露出她内心的慌乱。

  我看见她满脸通红的样子,有点可怜她了,自己也觉得态度上有点过了,便带点调侃的表情,拖长了声调说,“русская  девушка(俄罗斯姑娘)——我们忙着呢,看好您的钱包吧。”

  殷浦江也不失时机地用上海话补上一句,“咯色洒滴(十三点),阿缺西(没头脑的),殆误了吾嘎多辰光(耽误了我们多少时间)。”

  她愣愣地一句都没听懂殷浦江的话,我想她一定认为,这是种比俄文更难学的语言。“那……”她犹犹豫豫地向我伸出手来,“能跟我握下手吗?我想再说声‘谢谢’。”

  “没必要了。”

  “那就再见?”她等着我的回答。

  我已经被她一再道歉弄得不好意思了,便玩笑着说,“русская  девушка(俄罗斯姑娘),为了我的脑袋,我可是不想再看见你了。”说完我们一行人都出了派出所。

  后面的事是,我们顺利地去了教育局,报了到,也顺利地拿到了人事调令:六个人当中,只有周延年一人留在省属师范学院,我想大概还是念及运动开始时他能坐在主席台边上摇旗呐喊的这份功劳,其他两人一个去了齐齐哈尔师专,另一个去了佳木斯师专,他们当晚都要连夜赶火车到自己的目的地。最后只剩下殷浦江,王瑞祥和我三人。那个管人事的女干部对我们说,“你们三个,都分配到了‘天河师专’。”

  我们一听差点笑出声来,真是冤家路窄!绕了半天,又得跟这个“洋人”见面了,不过说不上为什么,我反倒挺高兴。

  女干部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事情笑,也陪着我们笑,她补充说,“你们今晚不用赶路了,松花江专署的所在地就设在本市。天河师专是松花江专署的最高学府,刚建不久的,校舍也是暂时借用的,离哈尔滨师范学院、黑龙江大学都很近,赶紧去吧,今晚你们就能睡上好觉了。”

  于是我们六人就在教育局的门口一一握手,男人们都相互拥抱告别,各自奔上了前程。

  我想起了车上遇见的那位美人,不知什么原因,她那张脸模子,我怎么甩也甩不掉。也许她的美超出了一般性的美,她美得太有特色了,以致我在心里就叫她“俄罗斯姑娘”了,看来,真的是“有缘万里来相会”,我们又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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