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就差那么一点点……
就在姐姐紧锣密鼓地寻找机会进行“摩尔斯”联络的同时,三哥那头的“科学研究”也在紧张地进行。后来我听说的事情令我感到好笑,所谓的科学实验,就是由生物老师、化学老师带着同学在紫金山采摘到了一些带有毒性的药草,这些药草有的具有一定的麻醉性,其中有一类毒性较大的杜鹃花或参茄草被选进来了。于是捣碎、熬汁、浓缩,如此而已,没有什么神秘的,也不花什么本钱,至于能不能解决问题,那是很难指望的。年纪轻就这点厉害,冲!
最终的成果终于出来了,三哥搞出了几小瓶“浓缩”的“药水”。到了要验证药效的时候,老师们首先撤退了,他们声明这只是一种业余的课外兴趣活动,追求的是一个过程,你们看通过自己动手,同学们多么有兴趣,既扩展了生物、化学等等知识和眼界,也了解了中药熬制的过程,至于这种“药水”到底有什么用处,可以找只狗啊、猫啊做做实验,用到人身上就免了吧,即使想抗战救国也不用蠢到先把自己毒死的地步。
可是三哥真实的目的不在这里,他又不能对人说,只有自己蒙着脑袋想法子。他找来了姐姐。
姐姐一看最后就是这“药水”,有点失望,说,“这就是你的‘假死药’?不就是把药草放在水里煮然后再烧开煮浓吗?我只问你:试过没有?”
三哥摇摇头,“没有。”
姐姐说,“不试怎么能用在人身上?万一用死了怎么办?要不真的找只狗试试?”
“我们家养不起狗。别人的狗你要勾引过来还要买肉包子,有这个钱不如自己先吃了。”三哥泄气地说。
“不行,没试过的我不能用。”姐姐绝对不同意。
这些当然都是我事后才知道的,而在当时,三哥和姐姐那是完全背着家里人在外面偷偷进行的。
不管怎么说吧,三哥的努力没有白费:罗密欧牌的“假死药”总算是弄出来了,尽管是个“山寨版”。现在该轮着姐姐那头使劲了。姐姐是个头脑清醒的人,她当然清楚自己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做事,得万分小心,所以一直以来,她一切按小坂医生的嘱托做事,绝不多话,绝不做多余的动作,因而也没有引起那些日本人的怀疑。这一天,她进了病房后,看见病人还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她照例把体温表塞进病人的腋下,然后开始量脉搏。为了避免别人起疑,姐姐故意掀开被子,让病人的手露在外面,只是不经意地把被子挑得隆起了一点,恰好挡住了一点点站在床头的便衣的视线。
她开始为病人测脉搏了。她一面看着手表,一面轻轻用小指在病人手掌的腕前区发出了“2406”,她立刻感到病人的手触电似的一颤,弯曲的小指很自然地碰到了她的小鱼际,在那儿回答了“0008”。
姐姐不敢怠慢,记在小纸条上,赶紧回来找三哥。三哥跑到同学家一查,是个“不”字。
“她果真是个谍报员。”三哥说,“她的意思是拒绝你的营救计划。我想她很清楚这种营救不可能成功,而且还要付出更多人的生命代价。要不,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她?她要是知道我们发明了‘假死药’,说不定会同意我们的。”
“但是,”姐姐为难地说,“现在一来一回传这两个字就这么困难,你的‘假死药’计划要传多少个字?这是根本没有办法来做的。再说,你的药到现在也没有试验,还是爸爸说的对,别画虎不成……”
“我不想放弃。”三哥立刻打断了姐姐的话,“实验我总能想到办法去做的。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这之后的两天,姐姐又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病人在她小鱼际上发出的是“2984”,三哥查的结果是:“死”!
当我们得知这四个数目字的意思后,全家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同时对这位战斗在隐蔽战线的我方谍报人员感到肃然起敬。
“很明显,”爸爸说,“她是决心舍身取义了。她只希望你帮她速速死去,以免再去遭罪,更不希望有更多的人为她而牺牲。”
我们听完爸爸的话,都静静地肃立着,一言不发。
这个晚上,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一样是人,怎么人跟人就那么不一样呢?我想到了宫本、龟田,想到了钱金宝、张达夫,我也想到了三姨、小美丽,想到了金牡丹、银牡丹……这些人当中,有的招我恨的咬牙,他们比猪狗都不如;有的让我爱到心里疼痛,她们是我的心底珍藏的不败的鲜花。但还有一种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他们我就眼眶发烫,他们是我心灵里的一座高山。他们是纯净的,透明的,好像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着的,而是为了其他的什么。到底是什么呢?我总算想明白了:一个能激动人心以致令人热血沸腾的目标。而他们纯粹就是为了这个目标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们令人感动的原因完全是因为这个目标的崇高性。当人们空谈这些目标的时候,他们却把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整个融入化进去了。我知道这就是他们和我不同的地方。于是我想起了眼前的这位舍身取义的女抗日英雄,不管三哥他们怎么讲,我还是相信她就是我的文老师,我觉得她好像还在对我上课,仿佛用她的行为在对我说,“汪应果,要活,就应该这样去活。”我想文老师,想得热泪涟涟。
这个晚上,我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生活的河流总是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我们为这位抗日志士断然选择“死”字而陷入沉痛之中的时候,家里偏偏又出了桩大事——三哥反而先走了一步,“死”了!
这话该怎么说呢?
自从姐姐那天回来说了女谍报人员必死的决心后,临走时三哥坚持要送送姐姐,一出去就是好半天,我们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紧跟着第二天下午就出了事情。原来三哥因为生肺结核病,学校特准他下午不用上课,可以回家休息,但是由于这一阵子他忙于“研究”罗密欧药水,下午他也去学校了。爸爸看他忙的高兴,也没去管他。不料,那天下午,他久久没有回家。妈妈有点着急了,想到学校去找,刚要出门,迎面来了走得急匆匆的施碧斋施老先生。他进门开口就说“你们不要着急,先听我慢慢把话说完。”
施老师这么一开场,我们都料到怕是不会有好事了。
施老师喝了口水接着说,“下午的时候,谁都没料到出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汪应乐突然死过去了。”
“啊?”爸爸妈妈都吓得直跳起来。
“不要急,不要急,你们先听我慢慢把话讲完,”施老师急忙摆摆手,“我们赶紧就送去找了医生,医生给他又是催吐又是灌肠,总算是醒过来了。”
“哦!”
“医生说,他一定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现在总算是没有问题了。”
妈妈赶紧问,“他能吃什么有毒的东西呢?”
“是的噻,”施老师是苏北人,口音很重,“我一问应乐,你们猜是什么?就是他们弄出来的那个药水!唉幺喂哦,这个东西怎么能吃呢?我又问他到底是为的什么,横竖是不讲,逼急了,他说他只能讲给我一个人听,还要我发誓赌咒绝不泄露。等他这么一讲,唉幺喂哦,把人嚇死了的,没料到他后面还有那么大的一个计划!他说,‘为了救这位抗日女英豪,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汪老先生,令郎的一番话令老夫,令老夫感动失声,感佩莫名,令郎真个是‘后生可畏啊!”说到这里,施老先生首先激动起来。
“他现在人呢?”爸爸着急地问。
“放心,医生让他再歇一下子,马上就回来了。我是怕你们着急,先来一步。”
说着话,三哥果然回来了,是乘了黄包车回来的。我看见他面孔苍白,走路还有点摇摇晃晃,进来见了施老师,就一鞠躬,躺倒在“炕”上了。
施老先生连声问,“应乐,应乐,你感觉好点吗?”
三哥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施老师,谢谢了。我好得很。”
施老师又对爸爸说,“放心放心,车钱我都出了。让他好生休息吧。我也该走了。”又对三哥嘱咐说,“汪应乐,你今天着实把老夫嚇死了,这种玩笑是开不得的。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赶紧让你弟弟告诉我,记住了。”待到走出门,又转过身来,对三哥低声说,“放心好了,你对我讲的话,我一准是守口如瓶。”
施老师走后,爸爸妈妈一起到了三哥跟前,妈妈着急地问,“应乐,应乐,你感觉怎么样?要紧吗?”
三哥睁开了眼睛,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们,眼睛定定的发痴,忽然一拍自己宽脑门,“噫——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说完腾地坐了起来,也不知从哪来的劲,哈哈大笑,连声喊,“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低点声!叫你低点声!”爸爸着急地制止着。
“什么成功不成功?”妈妈一撇嘴,责怪说,“人都快死了,还成什么功?”
“我是说我的‘假死药’,现在正式命名为‘罗密欧神药’,试、验、成、功!”奇怪得很,三哥一点没有因为自己差点死去而有丝毫的后怕,相反,他兴奋得很,他宣布,“我们终于可以救她了!”
“三哥,”我提醒他,“你的药不就是能把人毒死过去吗?这有什么稀奇?世界上毒药多得是,随便找一种不就是了嘛?再说你的解药还没有呢,怎么能说是成功了呢?”
“真是死脑筋!”三哥带点瞧不起我的神色说,“烧饼跟烧饼还不一样呢,毒死和毒死能一样吗?你说砒霜也能毒死人,能用吗?不能。我的毒药是我喝了以后死了接着又活过来了,是事实不是?这不是神药又是什么?这不是成功吗?你说还要什么解药?多此一举!一大瓶灌肠水,再加一副催吐药,这就是解药。不对吗?不对吗?”
嘿,三哥的话听上去还真有道理。
“不过——”我还想说什么。
“什么不过,明天一早,洪武,你替我跑一趟,告诉姐姐,试验已经成功。让她来拿药!”
三哥的关照完全多余,因为第二天早上根本不需要我去鼓楼医院,姐姐就回来了,她刚刚好下班。
三哥眉飞色舞地跟姐姐介绍了“罗密欧神药”的“奇效”,说,“太神奇了。我喝下去之后,先只觉得有点恶心,想吐,接着就觉着心跳的噗咚噗咚的,那阵子我有点害怕,怕心脏跳坏掉。不过再过一会儿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模糊一片,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是特别地痛苦。”说完他拿出昨天带回来的书包,从中取出一个废报纸包的东西,交给了姐姐,说,“药水,还有一些毒杜鹃的花瓣,都在里面,这花瓣含在嘴里也一样能让人上离恨天。我现在才知道,神话里讲的那些故事,比方说哪个美丽的姑娘误吃了什么花,人就死过去了,后来遇到个王子,轻轻一吻,花掉出来了,女孩就又活了。这些故事都是真的,那些花瓣就是毒杜鹃一类的花。我交给你,你看哪样方便用哪样,交给我的事我都做完了。”
姐姐接过去,不以为然地说,“你这就算完事啦?”
“不完事还能有什么事呢?别的我也插不上手。”
“你让我把药水往病人嘴里倒啊?再说了,病人出现了你说的那些症状,人家不要立刻检查吗?这一检查就露馅。”
一直在旁边听他们对话的爸爸开口说话了,“我看这件事悬得很。退一万步说,一切顺利,让病人喝下去了,病人昏死过去了,日本人没有怀疑到你们,把尸体送到了太平间,然后怎么办?要是他们再直接把尸体送进了火葬炉又怎么办?”
爸爸的话顿时让三哥哑口无言。不过三哥并不是那么轻易认输的人,他想了想又找到了一条理由,他说,“姐姐,我不是要你做事莽撞。问题是现在不是没有别的出路吗?我就不相信日本人无懈可击,人说睁眼狮子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的意思是见机行事。世界充满着偶然性。你看基督山伯爵,人家巴斯蒂监狱,那比你现在鼓楼医院防卫更严密吧,人家还能在看守眼皮底下弄个尸体换活人呢。你那边太平间里的师傅找个可靠的做你的接应,没准就能解救成功。”
爸爸听了有点哭笑不得,说,“基督山伯爵那是小说。你这个人啊,书教你聪明,书也让你笨。你就是个书呆子。好了好了,掌若,你的心里要有根定海神针,生活不是小说,别被你这个弟弟吹的摇来晃去的。我不是反对你们,还是那句话,没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绝不轻举妄动。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
三哥还在那儿顶真,说,“我们一百步已经走了九十九了,就差最后那么一点点,千万别打退堂鼓。”
就在三哥和姐姐还在绞尽脑汁一心想着救援女谍报人员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一个巨大的危险已经悄悄迫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