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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25)

(2015-04-09 14:54:40) 下一个
烽火中的水晶球(25)

25、小美丽

在牡丹京剧团演出的舞台边边上做“旁听生”,时间一长,也懂了一些京剧的知识,我这才知道什么叫“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我也懂得了舞台上英雄好汉们手中的刀枪剑戟棍鞭箭弓以及如梦如幻的布景都是假的,就连我十分着迷的欧阳德手中的大烟袋原来也只是纸糊起来的。回想第一次看“怪侠欧阳德”连本戏时,内心里好生兴奋。且不说欧阳德身上的穿着让人好笑,最离奇的是他手中的武器,那只旱烟杆儿平时斜插在腰带里,打起架来立刻变成了庞然大物,光那根烟杆子就足足有一两丈长,烟锅子像半个最大号的西瓜皮,不管坏人手里拿着什么武器,武艺如何高强,欧阳德只要举起旱烟杆儿,用大烟锅朝坏人的头上一扣,再轻轻一带,那人立马倒在地上翻跟斗。所以每回只要欧阳德一举起旱烟枪,戏场里便人声鼎沸,掌声如潮,此刻我也会跟着大家一起鼓掌喊好。这旱烟杆是如此地吸引我,以致好多回夜里做梦我都梦见自己手里端着它,朝着城门口的龟田队长头上扣下去,然后再一带,那狗日的就一骨碌从水泥台子上栽下来了,小龟田一看,脸都白了,掉头就跑,我就在后面追呀追呀,大声喊着,“还我的水晶球!”一直追醒了。

可是有一回我到后台去,看见硕大的旱烟枪就躺在地上,跟那些大刀长枪随便堆在一起,一点特殊也没有,就心生好奇,偷偷地蹲下身子,趁人不注意,摸摸烟锅子,我想它一定很沉很沉很硬很硬,没想到它竟然是软的,再一捏,才知道是纸糊的,这一来,欧阳德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我再也不相信他的功夫了。

渐渐地,看的戏多了,也慢慢看出了一点门道。我发现凡是有武打的戏,都有小美丽的角儿。“孙悟空大闹盘丝洞”里的蜘蛛精是她,“白蛇传”里的青蛇原本不是她演的,到了“盗仙草”这一幕,青蛇就换上她了。就连“怪侠欧阳德”里,听说是故意地给欧阳德安排了一个小搭档,每逢跟坏人小打小闹,就由她出面收拾了。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她演的角儿叫武旦。听大人们谈论,因为小美丽的扮相好,表演功夫也好,现在很受观众的欢迎。这一点我完全相信,因为我在台子上每回都看到有个穿警服的警官跟一个穿“二鬼子”军装的军官,坐在台下第一排的正中观看,只要小美丽一出场,他们就叫啊、鼓掌啊,散场后回回都要送一束鲜花给小美丽。另外,我从摆放在戏院门口的大牌子上写的名字也看得出来,因为有时牌子上就写两个人的姓名:

今日主演: 金牡丹  小美丽

由于我总是坐在舞台边边上“蹭戏”,牡丹京剧团里可以说没有人不认识我,哪怕叫不出我的姓名,但对我也总是客客气气的,他们当然知道我是戚老板的亲戚,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亲戚。但是很奇怪,小美丽却从来没有对我正面瞧过,这让我委屈得要命,因为我是那么地喜欢看她的演出,连带着喜欢上了她这个人,有时甚至夜里做梦也顺便带上了她。

有一次,听金牡丹戚巧仙吩咐秦师傅说,“你到戏园子那边通知小美丽她们一声,今天夜里可能有大雨,让她们上点心,留心别让雨水把布景啦、服装道具啦给弄湿了,那儿屋顶有点漏,我上次就留意到了。”戚巧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小美丽就没跟大家一道住在旅店里,他们有几个年轻人是住在戏园子那边的,对呀,那么多的布景服装道具,不派人看住怎么行呢?难怪我在这边总是看不着小美丽的。

从戏院到旅店,再从旅店到戏院,这条路我不知走过多少遍了,闭着眼睛也认识。有一天大早,我跟妈妈说我想去戏院那边看看小美丽她们怎样练戏,妈妈连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我独自跑到了戏院门口,门开着。我悄悄地走进去,一看,果真,小美丽就在门厅里独自练功呢。

人们都说,演员戏里戏外是两样,这话有点道理。这回看到小美丽的平时练功,印象就觉得有点一般了。只见她上身穿了件稍显肥大的旧衬裳,下身穿条宽宽大大的旧衬裤,衣裳的下摆就胡乱地塞在裤腰里,正专心地练着侧滚翻动作。她练得是那样的专心,以致根本没有注意到我进来。

这两天天气已经比较凉了,单衣穿在身上已经略显单薄,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动作倒是认真得很。她翻着翻着,衣裳的下摆就从裤腰里松了出来,每一次翻转,我都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肚子的右上方有块小黑斑,像只小巴掌,随着她的翻动,衣摆一掀一掀,就像不停地对我招手。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大概是块脏吧。

她连翻了几个,停了下来,喘着气,这才注意上了我。这一看,我不禁有点吃惊,这模样跟在台上看到的真是没法比了。不是说她长得不好看,不,没有化过妆的脸蛋看得真真的,比满脸涂满了颜色厚的像是浆糊壳儿,让你都不知道真的眼睛鼻子嘴巴在颜色的后面躲在哪里。让我不舒服的是,她那秀气小巧的鼻梁下面,挂着两条亮亮的游龙,她一呼气,鼻孔里会冒出一个小泡泡,噗的一下就没了。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体面,只是很随便地用手背在鼻子下面一抹,于是游龙就剩下两道亮晶晶的细线,像鼻涕虫爬过的痕迹。她再一低头,看见上衣的下摆全都冒出了裤腰,就旁若无人地把裤腰带一拉开,把衣裳的下摆揉成一团胡乱塞进去了。

她看看我,像不认识似的,这把我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堵回去了,原来我想说,你肚子上有块脏没洗干净,既然她不愿意睬我,我也不想说了,反正脏是在她的身上。

小美丽休息了一会,又开始练后滚翻了,这回动作就更大了,她必须身子反弓两手伸直一直碰到自己后脚跟,刚刚翻了两个,她的上衣的下摆就又冒出来了,它们就像脱套头衫似的倒着耷拉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于是,她胸前那两只又白又尖的奶子完完全全袒露到了外面。

一瞬间,我像被魔棒击中一样眼珠被定住了,几乎同时,她也失口发出了“啊呀!”一声。

小美丽直起身,两眼瞪着我,样子是那样地凶狠,像要吃掉我一样,“看什么看?不要脸!”说完,赌气似的,又把衣裳下摆捏成一团杵到裤腰里去。

我还愣着,凭空挨了顿骂,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赶紧埋着头离开了。

这件事让我难受了好多天。我一闭眼,眼前就出现了她那两幅完全不同的画面:一幅是拖着鼻龙的邋邋遢遢的脸;一幅是那尖尖白白的奶子,虽说只是闪电般一瞬,但印象就像刻上去似的怎么甩也甩不脱,它们就像两朵刚刚出水的荷花尖尖,美丽而动人。而且最讨厌的是,只要脑子里一出现后一幅画面,我就像要小便似的下面又难受又舒服。

怎么回事?

我的心情变得很矛盾,对她演的戏又想看又不想看,我很想对妈妈说,“妈,我不想看京戏了,我们下次还是别再来了吧。”但我就是没有勇气说出来,可是要是让我坐在台子边上看戏吧,只要是小美丽出场,我就低着头,故意不去看她,我为“不要脸”三个字伤透了心,不错,我是看见了她的奶子,但妈妈的奶子我看得更多,也从没听妈妈骂过我“不要脸”,再说我也不是存心去看的。为了压住想看她一眼的内心冲动,我就努力唤醒脑子里那张拖着长长鼻龙的画面,用它来压住第二张画面,一边心里在发狠,“谁要看你?看你一眼我就不是人!”

直到有一天,戏快演完了,小美丽从舞台上下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忽然听见有个轻轻的声音在我耳边飘过,“洪武,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对。”我想,会是谁叫我呢?一抬眼,正面对着小美丽的那双化过妆的大眼睛,她正冲着我笑呢。就一刹那,我的鼻子一酸心就软了,。

散戏后,她叫我站到她身后看她卸妆,一边对我说着话。

“那天的事你还生我气吗?”

我摇摇头,“我没生过你气。”

“没说真话。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没生气?”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摇头。

小美丽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喜欢看我的戏,我也蛮喜欢你,只是……”只是什么,她没有朝下说。

我问她,“你原来就知道我叫洪武啊?”

“当然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叫洪武的?”

小美丽笑了,“人家都这么叫你。”

我想想,又问,“你叫什么呢?”

“小美丽呀。”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总有一个真名字吧?”

“我的真名字就叫小美丽呀。”

“不可能。你总不能姓小吧?就像我,我也有个真名字。我是问你的真名字。”

“哦,洪武还有个真名字?叫什么啊?”她带着逗我玩儿的表情说。

“汪应果。”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这个名字我不太喜欢,每次跟别人说到这三个字,脸都会红,这时候总会有人故意问,“什么?什么水果呀?让我吃一口好不好?”说完还会笑嘻嘻地在我脸上咬一口。还有人会说,“你爸妈信佛是吧?”我不懂,汪应果跟信佛有什么关系。

“汪、 应、 果。”她重复了一下。

“你呢?”我问。

“我再没有别的名字了。反正……我就叫小美丽。”她的脸色阴郁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请,坚持这样说。

从这之后,我们两人就逐渐熟悉起来。有一天,她还故意叫我去戏院看她练功,我当然很高兴,天还蒙蒙亮,我就跑去戏院了。

这回她站到了戏院大门口的空场子上。

她还是穿着那天略显宽大的旧衣旧裤,只是在腰间又系了一条带子,为的是把上衣系紧一些,在翻过了几个跟斗之后,她开始耍起了那条玩火的细铁链。她先是两手握住铁链中间的两个点,把它们像车轮似的旋转,然后慢慢举到了头顶,像竹蜻蜓似的在头顶旋转。这时候,好像是飞来了一只小虫,到底是什么虫,我看不清楚,只看到一个黑点子不停地上上下下围着小美丽的头顶转,大概是想找一个稳妥的地方下脚。小美丽也发现了它,竭力地避让着,一不小心,旋转的链条碰到了她的头顶,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啪”,碰掉了她头上的一只发卡,于是一绺长发松散开来像乌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那只发卡在熹微的曙光中飞快地闪了一下碰到了墙壁又反弹回来落到了地上,然后滑到了靠墙的一道水沟里。

“天哪!”小美丽着急地大声喊,“我的发卡丢了!”说着连忙俯下身子四处寻找,但她没有找着。

“洪武,你见着没有,我的发卡?”

我指指墙根下的水沟,说,“我看好像是掉在那里面了。”

“你没看错?”

“没有。”

小美丽忙弯下身子,用手去探,但是水沟太狭窄,她的手根本伸不进去。她又找到了一根树枝朝里面捅,但什么也没有捅出来。她呆呆地怔住了。

我也走到了水沟旁,看见水沟四周有人吐的痰还有扔的一些杂物,一股臭哄哄的气味随着空气在扩散。

“我的发卡丢了……”小美丽嘴里喃喃地说,失望地睁大了眼睛。

“小美丽,这发卡很贵重吗?”我问。

“我的发卡丢了……”她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只是呆呆地重复着,眼睛里已经蒙上了泪水。

这时,我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说,“让我来试试。”说着就蹲下身子把手伸进了沟里。

沟很窄,但我的手小,膀子也细,能伸进去。

我先碰到了沟璧,很潮湿很滑溜,就像有条蛇从我指尖滑过,这感觉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突然感到了害怕,我怕下面真的躲着一条蛇,或者是那种大的红色的蜈蚣,这种蜈蚣在南京任何水沟里树根下都能看到,再有就是什么想像不到的可怕的东西,我的手指不听话地颤抖起来,但我还没有碰到底。

“洪武,你别!万一……”小美丽终于缓过神来,她连忙制止着,但我在她的眼睛里,读到的却是充满着期待。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勇往直前,要么临阵逃脱,如果现在就抽出手来,我将没脸面对她那双失望的蒙着泪水的眼睛。这么一想,我干脆卧倒在地上,为的是能把手伸得更深一些,我的脸可能已经碰到了痰迹,但我顾不上那么多了,好在我的手指已经碰到了底部的污泥,黏稠的滑腻腻的,我想,此刻要是有什么东西想攻击我,那我就飞快地用手打它,谁怕谁呢?要是被毒蛇咬了,我就死了,但小美丽的眼睛一定会看着我死,我会说,“我喜欢……”然后就死去。

这么边想边摸索,心情反而渐渐镇定下来,毕竟什么也没有发生,除了手被又黏又糊的污泥弄得很难受外。就在我的手朝另一个方向摸索时,我碰到了一件硬硬的东西,我再一摸,心里一阵狂喜:

“我好像找到了。”我抖着声音说。

“真的?”小美丽直叫起来,脸上泛出幸福的光彩。

“你扶我起来。”我慢慢移动着上身。

小美丽连忙抱住我的上身,为了怕我的手臂碰疼,她的动作十分缓慢,十分柔软。我则小心翼翼地从水沟的窄缝里抽出自己的手。

当我把那枚发卡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她连忙用手指抹去了上面的污泥,仔细认了认,说“是它,真的是它!”然后,不顾我脸上沾的泥土、痰迹,就用双手捧住我的脸,在我的面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大声喊着,“洪、武——我喜欢死你了!”然后牵着我的手说,“快,快跟我去洗洗!”

她把我带到戏院后台水龙头那儿,帮我用水,用肥皂,又洗脸,又洗头,又洗膀子,又洗手,弄得我浑身散发出一股肥皂味才罢休。

我呢,一边洗,一边躲着脸,我生怕脸上被她亲过的地方被水洗去了。但不管我怎么躲闪着脸,最后还是被她用一把毛巾从头发到颈子根全都无情地擦得干干净净。

我被她的这番超过热度的激情接待弄得心里舒服极了,以前那点委屈早就烟消云散。

我胆子稍稍大了些,问“什么发卡呀?这么重要?”。

“太重要了!你看。”她张开手心。

于是我看见了一只美丽的发卡,但我并没有看出它有多大的特别的地方。它应该是玳瑁的,这种发卡妈妈有,姐姐也有,只是花色图形不一样。这上面的是一只蝴蝶。

小美丽大概看出我心里的疑惑,解释说,“别看它不起眼,这可是我最最重要的一个人送给我的。”

“谁呀?”

小美丽看看我,在她的眼睛里我又见到了我熟悉的那种忧郁的眼光。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神情黯然地说,“可惜……她不要我了……”说完眨巴着眼睛别过了脸去。

我看她不愿意说,也不敢再问。这时妈妈来叫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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