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根宝
告别了朝天宫小学,我开始了人生的另一个课堂。
由于我得了痔疮,而且很重,因而“痔疮”,就成了我人生中,第一个知道的疾病的名称。我们看不起病,妈妈对付疾病的办法就是用土方子。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用一种草放在草纸上点燃了以后利用烧起的烟可以熏好痔疮,就如法炮制,在痰盂里面放进了草纸和那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草,点燃了叫我每天坐在上面熏屁股。这一招我没看出有什么作用,屁眼儿只是熏得又干又痛,好像要被撕裂了一般。我在前面说过,我的屁眼儿多亏了日本人的亲善,所谓的配给米让我们整吃整拉,大便硬得像石头,怎么挣也挣不下来,弄得我屁眼儿火烧火燎的,常常出血。就这么熏了好多次,屁眼儿反而越来越痛。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妈妈居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她拿用剩下的肥皂头,沾了水,塞进屁眼儿里面,这样进进出出好多次再大便,感觉果然好多了。于是肥皂头就成了我人生中学到的第一剂药方。
失学以后,爸爸大概考虑到我们兄弟几个正在长身体,需要补充营养,所以很快为我和四哥布置了新的功课——养鸭和挖野菜。
有一天,妈妈从外面带回了好几对小鸭苗,让我欢喜死了。妈妈把它们养在一只大的马粪纸盒子里,上面开了个窗户,里面还垫了些稻草。小鸭子们有的鹅黄,有的灰黑,还有的头顶上长着一撮黑毛,浑身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十分好玩。我把它们一只只小心地捧在手心当中,用面颊轻轻触碰着他们身上的绒毛,痒痒的,舒服极了。小鸭们则把它们的小脑袋拼命地躲让开,两只像小扇子似的脚就在空中拼命地乱划。开始的几天,小鸭完全由妈妈喂养。妈妈好像很会养,她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给它们进食,什么时候让它们喝水,什么时候应该把它们放到院子里去,什么时候给它们清扫粪便。妈妈还告诉我,要我每次喂食的时候,嘴里一定要发出“啰啰啰”的声音,这样鸭子就会跟着你跑。
过了一些天,鸭子稍稍长大了点,妈妈说要让它们放到外面去了,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鸭食喂它们。于是爸爸就把这项工作交给了四哥和我。从此我们每天就把鸭子带到大门外面去找食吃,等到吃饱了再把它们带回家。
我们家门口除了迎面见“山”外,就是紧贴城墙根蔓延的一条东西向的蜿蜒小路:出门向东走就到了城墙的门口——中华门;向西走不多远就没有了人家。那里有一畦畦的菜地,菜地里有座茅草屋,旁边有茅坑,很远很远就能闻到臭味,熏得人头疼。还有一座池塘。人走到这儿就像是进了农村,尽管它是在城墙的里面。再往前就是一座座荒坟,茅草长的腰一般深。我们每走到这里,就不敢再朝前走了。放鸭子我们就选在这个地方。这个地点是三哥的选择。他是我们三兄弟中最有学问的人。他说,这儿原先可能有个地名叫胡家花园,尽管现在一片荒芜,连个花园的影子也没有,但鸭子不愁没有吃的。看来三哥早已来过这里。
第一天来的时候,我们就碰到了一个人,他坐在池塘旁边,手里牵着一根绳儿,绳子的一头系在一根竹竿的顶端,下面挂着一张自制的小网。他只要一拽绳子,网就从水中提起,有时候网里就能捞到一些小鱼虾。池塘里有几只白鹅在游弋,水面上布满了浮萍。他则全神贯注着水面下的网。
我们的鸭子来到后,一下子一起拱进了菜地,各自找食吃了。四哥和我怕毁了人家的菜,人家不高兴,就赶紧“啰啰啰”地叫着,想把它们引出来。
我们的叫声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一抬头,喝,好面熟啊。我和四哥都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在“山”上被甲长陶三将扇了耳光又被小龟田撕了风筝的那个少年吗?
对方似乎也认出了我们。
“你——根宝!”四哥和我异口同声地喊出来。
“哦,是你们?”对方也笑了,又问,“你们放鸭子啦?”
我们点点头。
根宝热情地说,“来,你们把鸭子放进池塘里来吧。这里面有鱼有虾,还有浮萍,都是鸭子最爱吃的。”说着他就帮着我们一起把鸭子召集到一起。鸭子们见了水不用人赶,呼啦啦一起跳下了水。它们在水里自由地游来游去,一会儿把头伸到了水里,只留出一个尖尖的鸭屁股突在水面上,一会儿嘴里衔着小鱼小虾把扁平的鸭嘴微微张开、头朝前一送一送,就把鱼虾吃进了肚子——看得我都傻了。心想,这群鸭子从来没有下过水,今天是第一次,是谁教会它们游泳和捕食的?太神了!
根宝看着我们的鸭子,说,“你这里头有五只公的,七只母的。”
我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四哥也问,“你能一眼看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根宝轻松地一笑,“你们瞧,头圆,身子大,尾巴尖的,是公的;头小,身子扁,尾巴分开的,是母的。你们数数看,我说的对不对?”
四哥跟着问,“就这么准?”
“差不远吧。”
“还有别的办法分辨吗?”
“办法多的是。”
“你能教教我们?”
“可以,我麻急做给你看。”根宝一口都是南京城南的土话,不说“马上”,说“麻急”。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很爽快的人。他立刻招过来一只鸭子,抓在手里,说,“你可以看它的屁眼儿,还可以用指头摸,但是这鸭子太小,容易伤了它。最简单的办法你看我用大拇指摁住它的背,让它屁股朝上一掀:它尾巴往下收的,公的;尾巴朝上张的,母的。”
根宝的话引起了我们的兴趣,都招过鸭子拿来试,果然他说的不错。过了一会儿,根宝说,“差不多了,他们大概吃饱了,招它们上来吧。”我和四哥嘴里就发出“啰啰啰”的声音,一面掉头走。鸭子们看见我俩走了,也就从水里摇摇晃晃地爬上岸来紧跟着我们的脚步。
我问根宝,“你怎么看出他们吃饱了?”
“只要看它们的嗉子就可以了。”
“什么是嗉子?”
根宝又抓起一只小鸭,指着它颈子下面突起的部分,轻轻捏了捏,说,“这就是。你看里面鼓鼓的,就是吃饱了。鸭子太小,不能太撑,太撑容易生病。”
根宝的话让我对他佩服得很,他懂的东西真多呀!
根宝还说,“鸭子喜欢吃蛐蟮,吃浮萍。要不,我给你们挖一点蛐蟮你们带回去喂它们?”
“蛐蟮”又是南京城南话,就是“蚯蚓”。我能懂,但在家里只能说“蚯蚓”,因为爸爸要求我们不准说城南的“土话”,不文雅。他要求我们一律说南京“官话”。
就在我们说着话的时候,那间草屋子里面发出了一声叫唤,“根宝啊!根宝!”随着话音从屋里走出了一个面容枯瘦的男人,他柱了根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我爹在叫我。”根宝掉转脸答了声“就来。”
四哥问,“你爹的腿就是让龟田打的?”
“可不是么!这个狗日的,操八辈子他祖宗,婊子儿!”南京城南语音中“儿化”字比北京话更强调,此时根宝提起龟田队长,就恨得咬牙切齿,一连串的骂人话像连珠炮似的脱口而出,他恶狠狠地说,“这一对狗妈养的!乌龟子儿!王八蛋!狗操的!我总有一天要跟他们算账!”
我也想起了我的水晶球,说,“小龟田也抢了我的……”我刚想说出“水晶球”三个字,猛然想起爸爸后来当着全家的面说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许再提起顶子的事,任何时候!即使旁人问起来,也不许承认是我们家的东西。记住没有?”于是赶紧闭住了嘴。
根宝很奇怪,忙问,“怎么?小龟田也抢了你的东西?”
这时候,四哥“嗯哼”了一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带着我匆匆地回家了。
在路上,四哥严厉地问,“你是怎么一回事?叫你不准再讲了,怎么又忍不住?你还嫌闯祸闯得不够啊?”
一句话把我骂得垂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