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夫子庙看京剧
到了晚上,“牡丹京剧团”首次公演,妈妈带着我去看戏。这是我第一次看京剧,心里既好奇又兴奋。到了戏院门口,只见门头上“南京大戏院”这几个字一圈的霓虹灯五颜六色、闪闪烁烁,转着圈子追着跑。门口斜立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金牡丹-戚巧仙”几个大字,下面是一排银牡丹、红牡丹、绿牡丹、白牡丹……的姓名小字。演出之前,门口人已经聚了很多,卖票的地方甚至还排起了长龙。我听见不少人都在议论白天酒席上发生的事情,有个半老头绘声绘色地说,“这个金牡丹呀,功夫那个了得!白天我亲眼瞧见,她能把身子反卷成个圈,她那腰呀,听说是放在醋缸里泡的,硬是把腰骨都泡化了。我要说半句谎话,就是婊子儿。今儿个是折子戏,就有金牡丹这一出。”我听了这才知道,白天里钱金宝的挑事非但没有影响“牡丹京剧团”的生意,反而是做了宣传。
我们到了门口,就见小金牡丹站在门边等着我们。她对妈妈说,“我妈已经上了戏装,不便出来了,她要我候着您。我今天不上戏,我陪你们。”
她把我们带到前排的位子里坐下,不一会开场锣鼓就敲响了。
这平生看的第一场京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舞台上的京戏真好看啊,每个人的衣裳花花绿绿、大红大紫,头上戴的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特别是男的脸上都画得五迷三道,背上还插着许多旗子,打起架来不像是真打,但是打得好看,打得有模有样,不像是小孩子们打架一上去就纠作一团、扭在一块,最后连鼻子、嘴巴是谁的外人都分不清。这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印象最深的当然是金牡丹戚巧仙,到底是化妆不化妆大不一样,平时看上去吧,戚巧仙眉眼就很好看,这一化妆,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像从洋画上走下来一般,那模样,那身段,那唱腔,好像有一股魔力,抓住你的眼睛不由得不跟着她转。她唱的就是“贵妃醉酒”,当她表演齐老先生所说“衔杯下腰”时,戏场里掌声此起彼伏,最后连成了一片叫好声。
但是接下来的戏,就不好玩了,我最怕的是一个女的不知道她是那一朵牡丹,她动不动就要坐下来,一坐下就唱啊唱啊,没完没了,好容易她站起来了,我想,该动手打架了吧,但她转了个圈,又坐下来咿咿呀呀唱了,弄得我心里直喊,“打呀!打呀!求求你,别唱了!”就在我已经坐不住的时候,终于盼来了一出戏。
这是一场真正的武打戏,在一通锣鼓敲得心都咚咚响的时候,一个男的黑衣黑裤,手执一面很大很大的蓝旗,舞得哗啦啦响,这时,一个小女子嗖地一声在空中连翻了几个跟斗,从挥舞的大旗上越过,然后噔的一声像个钉子一样笔直站到了舞台中央。她一抬脸,哇,就是小美丽,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就这一站她就哗的引出一片喝彩。接着她就舞起了手中的一条链子,链子的两头被火点燃了,她越舞越快,链子在她手中仿佛变成了一条游龙。这时舞台上灯光一起灭了,整个剧场一片黑暗,除了那两团火光飞舞外,什么也看不见。这两团火越转越快,最后变成了两个火圈在台上飞快滚动。
“好!”
“好啊!”剧场里叫好声响成一片。
“这个角儿是谁呀?”有人问。
“小美丽,小美丽,你们不知道啊?”
妈妈也低声对身边陪我们的小金牡丹称赞说,“这个小美丽,真不简单,舞的是滴水不漏。是你妈什么时候收的徒弟?”
小金牡丹告诉妈说“是几年前逃难路上我妈收进来的。”
这天晚上的首场公演,“牡丹京剧团”取得了空前的成功。餐桌上的客人们成了免费的广告,一下子吸引了一大堆人前来看戏,倒让斜街对面的“大光明剧院”的演出冷清了不少。
演出结束后,妈妈领着我到了后台,就看见刚才在台上演出的那些人都忙着对着镜子有的解开头上的发结,有的用纸擦拭着脸上的油彩,妈妈说这叫“卸妆”。妈妈站在戚巧仙的身旁,跟她不知聊着什么。我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终于在最后的位子上找到了小美丽。我站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觉得这个名字叫得太好了,她真的是长得又小巧又美丽,瓜子一样的脸蛋,两道又细又黑又长的眉毛弯弯挂在眼睛的上面,像是明净的湖边倒映着垂柳,秀气小巧的鼻子像湖心横卧的碧玉。我脑子里突然闪出我在小说里看到的两个字“娥眉”,心想这大概就是了。只是这张脸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她也从镜子里看到了我,但没有跟我说话。我很想说,“小美丽,你真好看。”但我不好意思说。我就这样呆呆地站着,心里巴望她先来问我,比方说“洪武,你是我师傅金牡丹的亲戚吧?我晓得的。”“洪武,你喜欢看我的演出吧?”但她就是好像没有看见我这个人,这很让我委屈。
这时候妈妈叫我了。我有点失望,回到了妈妈身边。我听见戚巧仙正在对妈妈说,“今天天已经很晚了,就在我们这边过一夜吧。”妈妈点点头,我于是又高兴起来了。
戚巧仙她们京剧团是住在一家两层楼的旅店里,房间都是用木板隔开的,几个人挤一间,住的并不宽敞。我跟妈妈就跟戚巧仙住一间屋,里面是三张床,原来是金、银、红三朵牡丹一人一张,我们来了,银、红牡丹就挤一床,我跟妈妈睡一床。
夫子庙的夜晚跟我们住的城墙根就是不一样,从窗户里抬头朝天空望出去,一轮明月高悬在深蓝的天空,月光朦朦胧胧,照着鳞次栉比的房屋建筑的外檐,有的飞起了翘脚,有的屋顶层层叠叠,就像是一幅幅梦中的画。小巷里不时传来肩上挑着担子卖小吃的叫卖声,竹板清脆的的敲击声,回荡在幽深昏暗的小巷里显得那样悠长,悠长,倒衬出夜的寂静。戚巧仙让店里的伙计给大家叫来了夜宵,不一会儿就送上来了,原来是我最喜欢吃的“乌龟子”。这种像珍珠般大小的元宵我过去在上海吃过,没想到南京也有,只是我很久没尝过滋味了。我最喜爱它那晶莹的圆润,几十枚像乌龟生的子窝在一只小青瓷碗的碗底,在香甜的桂花糖水中泛着漾漾的光。
在我们吃夜宵的时候,一个老人敲敲门进来了,我认出是拉胡琴的老师傅。他说,“戚老板,白天的事您让我打听的都打听了,这个姓钱的是来者不善啊,我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戚巧仙问道,“秦师傅,你先坐下慢慢说,你打听到哪些情况?”
“我听说的,钱金宝这个人是个地痞流氓,后来投靠了一个日本军官,仗着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在南京地面上横行霸道,欺行霸市,可说是无恶不作。今天的事是跟他结下了梁子,下面不定会出什么事呢。”
戚巧仙停下了手中的汤匙,蹙着眉头说,“依你看该如何办?”
秦师傅试探地说,“要不依了他?”
“依了他,我们喝西北风啊?五五成啊,他是想通吃!”戚巧仙边思考着说,“照我看,那第一条登报道歉的事,就依了他——登个报,配如舌头打个滚,虽说是咱们没有错,虽说是心里不服气,但这都可以忍了,这叫‘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谁让他是地头蛇呢?但是,”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但是,‘五五分成’是做不到的事情,拿这来说事,是叫我们滚蛋。你说如何依得了他?”
秦师傅点点头也深锁着眉。
戚巧仙又说,“我看事情还没走绝。‘五五分成’是钱金宝用来讹人的,是恨咱们没有先来拜他这座土地庙。你想啊,要都是按这个规矩,这夫子庙码头上的人不统统要走光?他钱金宝还吃什么?”
秦师傅还是点点头,“对呀,您说的也是个道理。”
“所以我说呀,”戚巧仙手中的汤匙舀起了几粒乌龟子,送进了嘴里,“秦师傅您还帮我私下打听一下,这码头交易的码子是多少?我就不信就没个规矩。”
秦师傅这才又点点头出去了。
这一夜我睡得不很沉,天刚刚亮就醒来了。我坐起身一看,屋子里除了妈妈对着窗前的镜子梳头,别的人都走空了。
我问妈,“妈,她们人呢?”
“都去吊嗓子去了,天不亮就走了。”
妈妈一说“吊嗓子”三个字,我就立刻明白了,我想到了三姨,她有时不也在我们前面的院子里一早就唱吗?敢情是早先养成的习惯,原来这就叫“吊嗓子”!哇,我这才晓得,演京戏的人生活有多辛苦啊!
“她们在哪儿吊嗓子啊?”我问。
“在秦淮河边上。”
“我也要去看。”我心里很想看小美丽是怎样吊嗓子的。
妈妈就牵着我的手下了楼,出了旅店的大门,在许多小巷子里七绕八绕,走了好长的一段路就到了秦淮河边,人还没到,大老远就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当中还夹着一些京戏的唱段唱词“一马离了西凉界……”。走近了,看见河岸旁站着全是牡丹京剧团的人,男男女女,都对着河水唱啊叫啊,好像要把秦淮河从一夜沉睡中唤醒似的。秦淮河水绿绿的,轻柔温和地流着,把这些声音都带走了。
我挨个儿地在她们的人当中寻找,但是我没有找到小美丽。咦,她会到哪里去了呢?
妈妈大概看出了我在找谁,就问我,“你找谁呢?”
我没有回答。我不好意思说出“小美丽”这个名字,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妈妈在河边见到了戚巧仙,说,“昨夜让你们受挤了,没睡好,不好意思。我现在回去了,多谢多谢。”
戚巧仙挽住妈妈的手,说,“吃了早饭走吧。”
“不,不了,出来时讲好一早就回的。谢谢你的招待。”妈妈客气地说。
戚巧仙摇着妈妈的膀子说,“表姐,都是一家人,不说客气话。好在你认识这里了,随时来吧。”
就这样,我们和戚家戏班重新恢复了联系,也让我结下了一段与京剧的情缘。
大概是因为戚家看出我们过得十分潦倒,这似乎十分出乎她们的意料之外,所以有段时间还曾经提出要我跟她们住在一起,但被爸爸拒绝了。她们也很了解爸爸的脾气,知道他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就没再坚持。由于我们住在城墙根下,那儿蚊子终年孳生,后来有段时间里,我和四哥常常“打摆子”(生疟疾)。我们没有钱去看病吃药,每次都是硬扛。戚巧仙就对妈妈说,疟疾发烧的原因,是因为有鬼躲在身子里面,它们在身体里又是闹又是跳,人就不舒服了。而对付“打摆子”他们多年来有个很好的经验,就是让打摆子发高烧的人坐在锣鼓家伙旁边,每逢开戏,锣啊鼓啊死命一敲,那鬼啊就再也不敢做祟,它们吓得会逃出去,病也就好了。这个理由十分有诱惑力,这一来爸爸只好点头,尽管他根本不信,但他拗不过妈妈的意思,最后勉强同意我可以常来剧团,偶尔也可住住。这一来,我就获得了一个极好的机会,让我能坐在戏台子边上,靠近锣鼓师傅的位置,做一个京剧的旁听生,哪怕是烧得像是扔进了火炉,或是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我还是靠在椅子上,就在牙齿一边得得地响、一边被震天撼地的锣鼓声敲打得晕晕乎乎当中,看完了一出出的连本京剧,认识了孙悟空、武松、黄天霸、薛仁贵、欧阳德等等一大堆英雄人物。不过,我至今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有的“摆子”居然靠锣鼓家伙也给轰出去了,是不是她们讲的也有道理呢?
也就在这当中,我渐渐地知道了小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