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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33)

(2015-04-28 03:07:51) 下一个

烽火中的水晶球

33、病人301号 

现在看起来,姐姐当初报名去应聘鼓楼医院的护士时所了解的情况跟实际情形真的是大有出入。那时她还真以为那只是个民用的医院,是不会有日本伤病员的,也因为这个原因,爸爸才鼓励她去应试。但实际的情况绝不可能如当初所设想的那样。原因很简单:这是战争。

只要看看鼓楼医院被日寇占领时的背景,那是由日本宪兵队和日本的什么鸟同仁会诊疗班共同侵占的,就可以看出它背后站的是日本军方,尽管表面看上去是为了民用,但也收留了部分的日本伤兵。战争的失利让日本伤亡惨重,日本的军用医院早已是人满为患,不得已必须分流到民间的医院。再说,鼓楼医院的医疗设备、医生水平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带可说是独占鳌头,日本伤病员中的重病号不送到这里又能送到哪里去呢?

对于这一部分日本的人员,鼓楼医院采取的办法是跟中国人加以严格的区隔,不仅治疗是隔开的,就连病人休息、散步、晒太阳的时间和区域也都是事先划分好的。

日本伤兵打架的事出来后,院方当然也做了了解,原因仅仅是因为小野的一句话引起的。小野是个十五岁的娃娃兵,家里是北海道的农民,这孩子在菲律宾跟美军作战时丢了一条腿,根据日本军队的规定,凡作战受伤的一律复员遣返回家。小野虽然失了一条腿是件坏事,但他换来的却是可以回到他那日夜思念的家乡,因而又成了好事,他思家心切,就不在意地在他的伙伴面前流露了出来。这件事引起了那些老兵们的愤怒,认为他背叛了“效忠天皇”的“武士道精神”,是帝国的可耻叛徒,这个罪名是足可以置小野于死地的,因此任何一个日本兵都不可能出面来替小野说话。这架势就跟“文革”当中红卫兵打死人是一个性质。只不过一个是标榜着“效忠天皇”,一个是打着“捍卫”什么“旗帜”,实质没有两样。姐姐的及时出面倒真正是救了小野一命。也幸亏了日军式微,神气已经大不如前了,这时候现实性的考虑必然要占上风,哪怕是天皇的军人,也是泥巴捏的血肉之躯,他们也清楚,鼓楼医院里日本人占据的是高层和各部门主管的位置,人数有限,护士则由鼓楼医院下属的看护学校培养的,都是中国人了。在医院里打针成了家常便饭的时候,谁也没有傻到要得罪打针不疼、扎针又准的护士,至于对方是不是支那人已经顾不上讲究了。这也真正应得上一句老话,叫做“一物克一物,卤水点豆腐”。

从此小野对姐姐真个是感恩戴德,在他的伤完全好利索之后,医院让他出院。临走前,我看见他对着姐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泣,不停地鞠躬,不停地“阿里阿多”,还说回到家后一定会每天为姐姐祈祷,将来有机会一定会再来看望姐姐。

姐姐只是淡淡地说,“萨伊噢那拉,我倒是不希望再见到你,除非哪天不打仗了,那是另说。”

姐姐就是这样一个爱憎分明又心胸宽广的人。一般说来,她在鼓楼医院里还比较安全,但是很快,她就遇到了一桩极其严重的事情,一桩令她备受内心煎熬让她痛苦万分的严重考验,如果当时一着不慎,很可能会要了她的性命。

这事发生在普通的一天的开始,日本宪兵队以及便衣队突然来到了鼓楼医院,顿时医院上下气氛紧张,如临大敌。姐姐也告诉我医院有大事发生,叫我最近不要过去了,但要我们不要为她担心,说一弄清楚什么事情就会立刻回家告诉我们的,以免我们牵挂。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家里后一整天心理惴惴的。好容易等到了晚上,姐姐果然回来了。她一进门我们就料到她肯定碰到了极其严重的事情,因为她的两眼已红肿,眼眶四周泪痕斑斑。

到底是谁把她伤害得这样厉害?难道有人欺负她?姐姐从来就不是个软弱的人。

妈妈几次想张口问,但看姐姐那极度悲伤的神色,只好坐在一旁,也不敢开口。姐姐呢,只是坐在那张单人床边,两手撑着头,手臂在剧烈地发抖,整个身心仍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

爸爸看她这样,走到她跟前,轻轻说,“掌若,掌若,有什么话说出来,大家会给你想办法,不要独自承担。有什么痛苦也宣泄出来,这样心里会好受些。说吧。”

姐姐一听这话,压抑在胸中大半天的悲愤终于闸门大开,她放声大哭,还不停地用拳头捶着床边,嘴里不住地抽抽搭搭地说,“他们不是人!是野兽!魔鬼!这些王八蛋!”

我们都被姐姐的话弄得莫名其妙,都面面相觑,不知姐姐骂的是谁。

“你说谁是王八蛋呢?”妈妈小心问。

“鬼子!”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平静下来,慢慢说。”

在爸爸妈妈的劝慰下,姐姐的情绪好歹算是略微平静下来了,她边抽泣着边说。经过她的诉说,总算是让我们大体上了解了发生的事情。原来鼓楼医院今天收进来了一名特殊病员,是个女的。从警戒和护卫的阵势上看,肯定是个重要的人物。医院交给小坂医生主治,他带了姐姐去查看病情。

当姐姐跟随小坂走近病房时,才发现从门外到屋内都有日本宪兵、便衣在站岗。他们走近病床,一看病人,姐姐顿时被病人那张脸吓得心惊肉跳——这是一张被痛苦极度扭曲的恐怖的脸,她的脸上满布伤痕,面颊肿胀的像个球,一看就知道是被钝器连续击打造成的。她的两只眼球爆出,布满了血丝。她的嘴里全是血,下嘴唇由于强忍疼痛都被咬烂了,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堆烂肉。

小坂揭开了病人身上的被子,姐姐被眼前的这具躯体吓呆了:她的身上几乎体无完肤,血痂叠着血痂,破烂的衣服碎布粘在伤口上,揭都揭不下来。她的胸部被火烙成一片焦黑,脓、血、淋巴液、烂掉的结缔组织、撕裂的肌肉搅合在一起,发出阵阵恶臭。她的一只乳头被切去,另外的一只只连着一层皮。她的两条胳臂上布满了烟蒂烧灼的烙印,手腕由于被电线、铁铐紧锁,有的地方已露出了骨头,十根手指被竹签刺得指甲外翻,粘连着缕缕带血的肉丝。至于她的下体,姐姐只一眼就连忙强捂住嘴冲到屋外对着墙角的痰盂呕吐起来。

病人是处在严重的昏迷之中,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是位抗日志士!姐姐立刻就明白了。

“他们还是人吗?”姐姐涨红着脸泪水盈盈地控诉。

爸爸不停地一旁提醒“讲话低声点,低声点。”

在她讲述的时候,三哥、四哥也都回来了——四哥后来也进了学校,只是换了一所,他们全都沉浸在愤怒和悲痛之中。

我首先想到的是文老师。我说,“会不会是文老师?姐姐,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姐姐摇着头,“病人没有姓名,只有一个号码:301。”

“你不能趁没人注意时偷偷问她一声吗?”

“这怎么可能?我不准说话,不准做任何与治疗无关的动作。几双眼睛都在盯住我。更何况她还在昏迷当中。”

三哥紧锁眉头说,“应果说的文老师,估计不会是。文老师被捕,大概也有两、三年了吧?我看是凶多吉少了。施老师私下对我说过,进了日本宪兵队就是进了鬼门关,进去就出不来了。”

但是我不信,我就觉得她就应该是文老师。我还是追着姐姐问,希望知道的更多点,“她是短头发吗?”

“是的,是短发。”

“那就是她,一定是文老师。”

“怎么可能呢?短发的女子多得是,怎么能说短发的统统是文老师呢?”三哥首先就反驳我。

“就是,就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认定是文老师,也许我太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了,我央求姐姐,“你能不能救救她呢?”

姐姐痛苦地绞着自己的两只手,“不知道!不知道!问我我怎么知道!凭我的良心,我得把她往好里治。可我明明晓得他们治好她的目的”她突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只是为了要继续严刑拷打她,要延长她的痛苦,然后从她嘴里得到他们需要的东西。可是要我把她往坏里治吧,我怎么能加害为我们牺牲自己性命的同胞?你们说,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啊?我真的不想再去医院了,我不能再看见她。我眼睛一闭就是那张可怕的恐怖的脸……你们说我到底该怎么做啊?要不,”她转向了爸爸,“阿爹,你告诉我,我能不能拼死救她一次?”

爸爸一直在听着,这时他一抬脸,目光炯炯,极其严厉,死死盯住姐姐的眼睛,他问道,“救?怎么救?在这样严密的监视控制下面,你用什么方法救?你的里应在哪里?你的外合又在哪里?你救出去以后往哪里跑?你用什么交通工具?最起码的一点,你怎么让她逃出病房?整个不用脑子!这种事在这里说完就了,决不能当真!单枪匹马,连想想都是危险的,何况你枪无一支,马无一匹。”

“我干脆跟他们拼了!砍倒一个是一个,砍倒两个是一双!要不,我找一包炸药来炸?我忍不下这口气!”愤怒让姐姐的脸涨得通红。

“低声点!”爸爸厉声提醒,接着反问道,“你能砍倒哪一个?”

“要不我们兄弟几个一起上?炸药倒是个好东西。”三哥也激动起来,但他旋即就冷静了下来,“不不,还是不能呈匹夫之勇。”

“都给我住嘴吧!谁给你炸药?有了炸药怎么带进去?尽想些不着调的。”爸爸威严地说,“掌若,你给我听好了,你只能做你该做的。你不是医生,给人家管得死死的,多一步也不能想,至多让她减少点痛苦,我想能做的……是尽量‘拖延’……大概只能如此了。你要想辞职我也同意,但怕是由不得你了。要是不能摆脱,就要学会面对。我想那就是你受教育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在你的面前,是一位真正的中国巾帼英雄,抗日的英勇战士,当有的人像行尸走肉一样地卖国求荣鲜廉寡耻,当有的人无视国土沦丧终日酒池肉林疯狂地贪污腐败发国难财,当有的人在大敌当前仍然起劲内斗打自己的小九九,你们都看到了吧?我们的中华民族照样还有这样的志士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以死抵抗,她的被酷刑烧焦撕烂的躯体,就是我们民族在灾难中不屈的脊梁!掌若,还有你们,都从她身上汲取力量吧。”爸爸说到这儿已经是情不自禁了。

爸爸的这番话真的是铿将有力,气壮山河,我从来没有听过爸爸居然还能说出这样动人的话来,讲的我浑身血液像烧开了似的发烫。我们都被他的话感动了。

但是三哥显然还有新的想法,我知道,他一向是很喜欢发明创造的,他继续皱着眉头带点幻想的神情说,“如果有那么一种药……”

“什么药啊?”姐姐奇怪地问。

“我想起莎士比亚笔下写的给罗密欧服的那种药……那种让人假死而后又能让人复生的药。”三哥说。

我立刻明白了三哥的用意。三哥真是太聪明了,难怪爸爸常常在私下对妈妈说,“几个孩子当中,我最看好的是应乐,他将来肯定大有出息,是大科学家。”  

三哥的话立刻点燃了我心中的希望之火,我多么想得到这种神奇的药来解救我日思夜想又担惊受怕的文老师啊!

“应乐,你那是在说神话。莎士比亚是戏剧家,他是在编故事,你也能当真?”爸爸不以为然地说。

“不,阿爹,”三哥坚决不同意,“施老师讲过,这种药古代就有,无论中国外国都有。中国古代名医扁鹊就专门给虢君太子治过一种叫做‘尸厥’的病,就是假死症。这种药早在中国的《本草纲目》里就收进去了,叫押不卢,中国民间也有很多这样的秘方,我听说过的就有‘九死还魂草’、‘地狱杜鹃’、还有大唐古书里记载的‘曼陀罗’,听说就是外国人叫的曼图拉,属于一种毒参茄,就是罗密欧用的那种。我讲的有的在南京紫金山就有,我们学校标本室里我都见过。现在正是阳春三月,正是采药的季节,我想找几个同学一起去采。如果搞成功,就可以救她了。”

爸爸大概没有料到三哥会说出这么一大嘟噜反驳他的理由,而且还引经据典,实地考证,讲的头头是道,这让他多多少少有点意外和尴尬,但显然心里还是满意的,不仅没有反驳他,而且还连声说,“喝喝喝,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东西?你倒真正有理了?说呀,说下去呀。”

姐姐听了三哥的这番话,脸上的乌云才开始消散了些,问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有科学根据?”

“怎么没有科学根据?不信拉倒!”三哥见人居然怀疑他的科学根据,那是很不高兴的。

唉,三哥这个人就是脾气倔,认死理,他要是觉得有道理的事情就非得坚持到底不可,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种性格,要是在一个正常国家里也许真的能成就一名伟大的科学家,但在中国是行不通的,非但不行,反要招致祸端。后来三哥果然在“反右”中栽了大跟头,以后又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打得下身一片瘀黑……这当然是后来的话,不过当时他是完全说服了我们。

只有爸爸始终坚持,“这不像想的那样简单,做起来艰难万倍。没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断不能行!否则弄巧成拙,画虎不成反类犬,后果不堪设想。”

但显然三哥不这样想,他说,“不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放心,实验的事我来做。我会异常小心的,我会找老师来帮忙,当然用途我绝不透露,就当是业余兴趣小组活动好了。阿爹,我做事您还不放心吗?再说,怎么着也是在走投无路下唯一的一星希望,试试总比不试好。”

姐姐自然站在三哥那边,她说,“就让他试一试吧。这至少给了我一点希望,不然的话,我根本没有办法面对301号。她的身体就像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不停地拷问我的内心,像是问我‘你为抗战做了什么?’你叫我怎么回答?现在不管成不成功,至少让我的心轻松一点。”

回想起来,你不得不佩服我三哥他的确是天才,换了旁人,遇到这样根本无解的难题,只能是束手无策。只有三哥居然能想出这种天方夜谭式的解决方案,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不过你若是细细去想,里面还真有灵感迸发的火花,出奇制胜的智慧,如果计划缜密,条件具备,未必不是一条生路。

爸爸还是一再坚持不可轻举妄动,但已经有点难以说服我的姐姐和哥哥了,大概用今天的话说,即使是在那个特殊的年月,他们也进入了“青春叛逆期”。

这场意外的家庭对话既令我们感到痛苦沉重又让我们朦朦胧胧地找到一点点亮色。这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乘风飞举,迅疾如电,直飞到了昆仑山,那儿有株“曼陀罗”仙草,仙草四周除了布满了日本宪兵和便衣队外,还有一个厉鬼守卫。我跟他们打了起来,最后我终于掐死了厉鬼,夺得了仙草,捧着它,轻轻送进了文老师的口中……

第二天妈妈问我,“你昨天夜里肯定做恶梦了,嘴里“呵呵呵呵”的好像呐喊,我们摇你都摇不醒。你跟谁打架呢?”

    我想起了,说,“跟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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