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兄弟失和
妈妈提到的那个人,就是我的大伯父,我们初到南京时就是他去下关车站接我们的,我当然记得。但是自打那次送我们到这城南城墙根住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爸爸在跟妈妈交谈中,我已不止一次听出他对自己这位哥哥已经很不满了,他常常说,“当初他全是靠我的钱,靠我的薪水做的生意,那时候他先说是找我借钱,后来又说日后五五分成。现在倒好,借钱的事不谈了,分成的事也提都不提,干脆,完全不管我了。”
平时闲来无事,他也经常发牢骚,“我也有钱过,我那时薪水一个月好几千大洋,我一个人用,怎么也用不完。我可以有很多机会发财,发大财,但我不愿意。我这个人一不搞囤积居奇,不发国难财,二坚决不买卖土地。我把钱全帮助了这个,资助了那个,余下的才放在银行,算是支持国家吧。现在好了,银行倒了,跑了,帮过的人不认账了。想来想去就一句话:万万不可做商人!人说‘奸商’‘奸商’,无奸不商,此话一点不假!”
到后来,爸爸看我们弟兄几个都饿得皮包骨头,实在按捺不下,就写了张二指宽的纸条,让三哥去请大伯父,大伯父终于上门来了。
这一次的谈话十分不愉快。我听见爸爸不停地提醒伯父还钱和分成的事情,而伯父也不停地重复说,“实话告诉你,我生意真正是全亏掉了,不信你去查。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也不是不知道,生意怎么做?”
“生意不好做我当然懂,我也不是要你马上还我借给你的钱。”爸爸很不高兴地说,“但不管怎么样,你全家人现在至少衣食无忧。你生意是从战前就一直做起,现还开着两家店面。人说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我们能跟你比吗?你不能眼看着我们全家人活活饿死,连手也不伸一下。”
伯父立刻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姿态,说,“二弟你可是冤枉了我。我大凡是诚心不帮你,叫我麻急变狗变猫。”
爸爸一听立刻提高了声音,“我要你变猫干什么?我要你变猫干什么?我要你说话对得起良心。”
“好好好,你也不要生气,听我慢慢讲给你听。”伯父赶紧平息弟弟的怒气,伸出了手指,好像在算一笔笔的账,“你说两个铺面是不假。一家是‘天和绸布庄’,一家是‘新凤祥银楼’。就说这绸布庄吧,下个月就要关门,骗你是狗日的。你要是实在要分,也可以,我把剩下的几卷布统统给你,明天就让伙计给你送上门。这下总行了吧?”
爸爸看伯父实在没有诚意,不由得十分生气,他大声说,“你要把布送来,我就扔到大街上去!我这里不欢迎你。你走!你走!你走呀!”
伯父就这样被爸爸骂跑了,再也不来了。直到有一天半夜里,突然有人敲门。门声敲得很急很响。我们都大吃一惊。三哥正好还没睡,他每天都要熬着灯油读书到深更半夜,于是去开门。
门一开,见是伯父的三孙子汪时森,他手里提着个灯笼,站在门口,看上去比三哥年龄还大些。他两眼垂泪,已哭成了泪人,抽抽搭搭说,“爷爷……爷爷……已经不中了……”
爸爸一听霍地从床上坐起,三下两下穿上了衣服,说,“怎么一回事?你先不要哭。”
汪时森哭着说,“他早起摔了一跤就……就……”说着就嚎啕大哭。
爸爸提腿便走,火急说,“时森,你,前面带路!”到了门口,又反身吩咐我们,“你们先睡觉。我去去就来。”
这是爸爸自上海搬到南京来之后的第一次跨出这个家门,以后直到日本鬼子投降之前,再也没有跨出这道门槛一步。
大伯父是死了,葬礼进行得十分隆重,光和尚的法事就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爸爸受的是西方维新的教育,不相信那一套。他说,哥哥死的时候我可惜没有跟他说上话,但面已见到了,也算是为他送了行,按说已尽到了做弟弟的礼数,余下的法事活动就由母亲带着四哥和我代表全家人去完成。于是我才能有机会来到大伯父的家,得以参加大伯父的葬礼,。
大伯父的家住在三山街弓箭坊。听三哥说,这一代历史上就是商贾云集之地。
只有到了大伯父这里,我才懂得爸爸对他兄弟的不满是颇有道理的。当我一踏进大伯父的家,我差点以为自己是走错了门,以为是跨进了陈家牌坊的那座圆门进了三姨住的地方。可以说,它们真是太相像了:宽敞的庭院里种植着一些花草树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放置着两口集雨水的大缸,正厅的大门是一色的镂空的窗棂,上面雕刻着花呀草呀鸟呀鱼呀,还有许多小人人,好玩的很。
我们去的时候,大厅里已经聚了很多人。大厅中央安放着一具硕大的棺材,这物件因为我在雨花台见得多了,倒也毫不陌生害怕。供桌上立着三尊菩萨,妈妈指点着告诉我,中间的那尊是如来佛,右边的是文殊菩萨,左边的是普贤菩萨。他们跟前摆放着一碟又一碟的水果食物,说是让他们吃的,为的是让他们保佑伯父到阴间不要受苦受累,早日脱胎超生。这很让我奇怪,怎么菩萨也像我一样总想吃呢?请他们帮点忙做点事情怎么也要像姐姐对我那样用糖三角来引我呢?棺材的脚头还亮着一盏油灯。妈说这是引导伯父在阴间路上走的时候照明用的灯,万万不能弄灭了,灯一灭,伯父就要摔跟头。这话令我为这盏灯捏了一把汗,生怕谁走路不小心把灯弄灭了,同时我又想,既然这么害怕灭了灯,干什么不改用电灯呢?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妈妈开始吩咐我们兄弟几个一一地对着棺材叩头,然后带着我们依次地称呼站立在两旁的人们。我叫过了大伯母,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后,就轮着别人喊我们了。他们的年龄都比我大,有男有女,都对我恭恭敬敬,喊我“五叔”,弄得我浑身不自在。当中有个大人,个子挺高,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走到我跟前,弯腰鞠躬,我不好意思,都差点躲起来。
妈妈介绍说,“他是你大侄子。”
我低声问,“我叫他什么呀?”
妈妈说,“你就叫他时佳吧。”
不一会,和尚们也到了,就把我们都挤到了外面。我觉得很无聊,就催妈妈快点回家去。妈妈说“哪能说走就走的。这里面的规矩大得很。”我又想跟四哥,跟今天认识的那么多的大小跟我们差不多的孩子们玩,妈妈又说,“不许玩,不许打打闹闹,不许嘻嘻哈哈!”弄得我好没意思。我站在妈妈身旁,陌生地打量着周边的一切,不觉注意到了蹲在一旁吃食的一只猫。那只花猫长得肥肥胖胖,食盆里装着拌了红烧鱼卤的大米饭,花猫吃的很香。鱼卤的鲜味引得我口水直流,我不断地往肚里吞咽着。这情景又给我四哥看见了,他悄悄贴着我耳边说,“别老望着猫吃饭了,一会儿就要开饭了。我们走开吧。”
四哥的话让我得到了安慰。这时候三侄子时森过来说,“四叔、五叔,这里人太多,你们随我来,到房间里来坐坐。”
我们随了他进了旁边的厢房,看见贴墙立着一长排整齐的玻璃书柜,里面排满了密密麻麻的书,这可以说是我生下来看到的最多的书。
时森说,“这些书都是我大哥时佳的。你们可以随便看。”
四哥和我立刻迫不及待地打开橱门,一本本地翻起来,呀,这是个多么丰富多彩的世界啊!我立刻忘掉了饥饿,忘掉了那碗猫食,一直坐在地上,看到妈妈来叫我们吃饭的时候。
这天临走,我对妈妈说,“我想借他们的书带回去看。”
妈妈说,“那好,我去跟他们说一声吧。”
于是我跟四哥各带了一大包书回去了。一路上,我不停地倒换着手,但是再重,我也咬着牙,只要一想起书里隐藏着那么多的快乐,手臂再酸再疼我也不觉得了。
以后每逢和尚做七,我都去参加法事,每去就带书去换。就这样,我读了《封神榜》、《西游记》、《霍桑探案》、《东方亚森 罗平探案》、《七侠五义》等等……书里有好多的字我都不会认,但这并不影响我阅读的兴趣,我逢到了生字就要嘛认半边,要嘛就跳过去,逢到古文古诗就拣我能看懂的句子看,其他的一概不管,我只要看故事情节就可以了。时间长了,生字重复的次数多了,往往能把大人们讲话的词语跟那些不认识的字对上号,这一来,居然许许多多不认识的字我都不知不觉地会认会用了,我头脑里的词汇也丰富了许多。有一天,爸爸看我读这么厚的书,大吃一惊,问我,“你能读?”
我点点头。
“好,我考考你。”说着,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叠像过去老式火材盒大小的彩色画片,随意挑了一张,递给我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一看,画片上画的是中国人物画,有一直行字,我读出来,“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什么意思,懂吗?”
“就是一大早就要起床,打扫房屋里里外外。”
爸爸又挑了一张递给我。
我看了说,“‘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就是不管是喝粥还是吃饭,都要想到米饭能吃到嘴是很难的。”
“为什么?”
“因为都要干活。”
爸爸一下子裂开嘴笑了,笑得那么开心。这是爸爸这么多年第一次露出开怀的大笑,也是对我第一次释怀的大笑,他对妈妈说,“真没想到,中国的这些闲书也有这等好处,帮洪武认得那么多的字!”他从此就把那一摞画片交给了我,吩咐我,“这是朱子家训。你就好好学吧。”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不知道这些画片爸爸是从哪儿淘来的。
大半个世纪以后,当我到世界其他国家发现当地的华人孩子都十分讨厌学习中国字,教授华文的老师对此都头痛不已,我就说,只要做到华人家庭坚持在家里说中文,然后让孩子们大量阅读中国的小说、神话、故事,你就不要发愁孩子们学不会中国字。这就是来自于我自身的经验,的确,我从来没有为了学中文让老师和家长费过力气。
爸爸的鼓励让我一发不可收。三哥原先对中国的武侠小说也很瞧不起,也说此类是“闲书”,除《西游记》不算在内。我知道他对事对人都是持跟爸爸同样的态度,现在也不反对我看这些书了。非但如此,他还叫我去借外国的文学名著来读,像施托姆的《茵梦湖》就是他专门推荐我的。就这样,我读了大仲马的《三剑客》、《基督山伯爵》,小仲马的《茶花女》,还有格林、安徒生的童话、《天方夜谭》、狄更斯、雨果的许多长篇小说。
在那一段时间,书籍让我着了迷。我白天看,晚上也坐在三哥旁边就着豆油灯光看。我最喜欢的一本书是《爱的教育》,它让我读得泪流满面。书,让我懂得了人间的爱和温暖,懂得了世上有着更好的人心。书籍仿佛让我安上了一对天使的翅膀,让我能飞出我家那阴暗狭窄低矮的屋顶,自由翱翔在那广阔的天空,让我俯看到一个五彩纷呈的美丽的大地。它让我随心所欲地推开了一扇扇别人家的窗户,叩响一扇扇人家的大门,去和居住在那里面的人们自由交谈,了解他们心灵的痛苦和欢乐。书,就是我心中的一盏长明灯,在漆黑的夜路上给我光明,在逼人的严寒里给我温暖,它始终照亮着我前面人生的旅程。
终于有一天,我突然对爸爸说,“阿爹,你能给我一些纸吗?我想订个本子。”
“你要本子做什么?”爸爸奇怪地问。
“我要写小说。”
“你写……小说?”
爸爸的嘴张的老大,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好像看着一头长着三只脑袋的狗,他满脸惊愕。不过他看见我样子很认真,还是答应了用废纸打反给我订了个本子。我于是每天在读书之余,就用铅笔在上面写我心中的故事,能写的字我就写,不能写的字我就画。故事的情节现在我已记不起来了,总之是英雄打魔鬼,那当然,英雄就是我,这是不需要客气谦让的。
我在读书和写写画画中度过了极其幸福的时光,尽管我还是饥肠辘辘,尽管我常常生病发热,但我内心里很快乐。直到有一天,我去还书的时候,看见大侄子时佳正在对他弟弟时森发脾气。他大声地斥责我的三侄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一拿就是一大摞?把书弄得这么乱?不是你的就不心疼是不是?这些书值多少钱你知道不知道?”
时森只是一个劲儿地分辨说,“我从来都不动你的书,你冲我发脾气算哪一门子?”
时森是他们几个兄弟中最老实最厚道也是对我最好的人,见到他挨骂我也挺为他抱屈的。我看着大侄子的脸很难看,对我不理不睬,也就没好意思再借书了。
回家后我跟妈妈说了。妈妈直摇头,说,“他是冲着你发脾气呢。你是长辈,他怎么敢跟你发?他是骂不着和尚骂秃子。算了,今后我们也不用去他们家了。我们是穷亲戚,他们以为我们去是蹭饭吃。我也看出来了。有的人已经不大有笑脸了。”
我说,“我怎么没有看出来?”
妈妈笑起来,“等你看出来就迟了。”
爸爸在一旁不以为然地说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个别的,不了解他爷爷怎么发起来的,可能会有点势利眼,但不能以偏概全。我看时森就不错。我跟兄弟的不和已经翻过去了,不要影响他们后辈人交往。”
不过爸爸也同意我就此不去借书了,于是我的读书也暂时告一段落。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要感谢我的大侄子。正是他的书培养了我的读书兴趣,使我后来每有机会就如饥似渴地找书读;也正是他的书,让我爱上了文学,后来走上了文学的道路。只是在我回视这段读书经历时,我也不禁惊讶于当年日本人在残暴野蛮灭绝人性的统治下居然暴露出如此巨大的软肋,他们烧杀淫虐,居然没有想到烧书!这就给了我一个能够在敌人的鹰爪下继续拥抱中华和世界先进文明的极其珍贵的良机,如果换在“文革”,嗨,还是不说为好吧!那可是硬要把中国和世界文明的根给刨断挖绝彻底断子绝孙呀!要是换到那会儿,我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幸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