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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29)

(2015-04-18 14:53:00) 下一个

烽火中的水晶球(29)

29、寻找小美丽

小美丽的失踪,一棍子把我给打懵了,那几天我就像生了大病一样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怕到前面院子里去,但我的眼睛又总忍不住透过窗户往前面的圆门瞅。然而圆门却一直关得严严的,沉默着,像对我板着个脸,那种沉默让我觉得可怕。我是既想见到三姨又怕见到三姨,我就像做小偷似的,因为我不知道见到她该如何面对她的目光,她会不会认为我是在故意捉弄她?我甚至觉得今天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过错,我要是那一天不跟三姨说起小美丽的事,她今天也不至于会遭受这样大的打击吧。

一连好几天,妈妈也没有闲着,都是早出晚归,我知道她是在找戚巧仙她们一家人。终于有一天,妈妈回来说在昇州路一家破旧的旅社里找到了戚家戏班的人了,见着了金牡丹戚巧仙,告诉她三姨太跟小美丽的那些事。妈妈说戚巧仙病得不轻,戚家戏班一下子倒了两根台柱,戏是暂时演不起来了,但是戚巧仙发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小美丽。妈妈还叙说了小美丽被劫的经过,说是那天,她们原准备上一出新戏,让小美丽帮着去购些小物件,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去就没有回来。她吩咐全团人员分头去找,直到晚上才得到消息,说是在长乐路上,上午有人看见有个女孩子在人行道上走,这时候来了一辆黑色小汽车,车上下来几个人,用麻袋朝那女孩子头顶上一套,就拉进了车内,立刻开走了,前后不到两分钟时间。那女孩子手里的东西掉了一地,路人捡起来,后来交给了前来寻找的人,一看的确都是金牡丹吩咐要买的东西。事后他们报警、登报,想了许多办法,一点头绪也没有。

就在大家都在为小美丽着急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舅妈戚巧仙突然找到了我们家。她的到来我立刻就预感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因为她虽是我家的亲戚,但却从来不曾来过这城墙根。

这次见到的金牡丹,变化之大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先还是个风姿绰约的丽人,现在的脸上变得黄蜡蜡的,一点光泽都没有。金牡丹见着爸爸,眼泪就出来了,爸爸急忙招呼她坐下。金牡丹长长叹了口气说,“这回麻烦闹大了,小美丽怕是凶多吉少了!”说着眼泪还是扑簌簌往下淌。最后在妈妈一再安慰下总算是慢慢平静了下来。她告诉爸妈,这回是发现了小美丽的线索,她不知道要不要、能不能告诉三姨太,所以特地赶过来先跟爸妈商量后才能决定。接下来她就讲了一大堆我听得半懂不懂的话。她告诉爸妈,经过这些日子的仔细打听,才晓得夫子庙一带,帮派势力是一篓子螃蟹——七勾八扯,横竖理不清。当初她想在夫子庙立足,找的是红帮“大亚山正义堂”的人撑腰,但夫子庙是青帮的势力更大,后面水深得很,连警察厅长、集团军长等等都是‘通’字辈的。小美丽的事一开始的确是钱金宝在背后使的坏,是他故意引来了两只狼:一只是“和平军”的团长;另一只是警备队长。钱金宝知道自己仅仅是个小货色,他连青帮的“辈分”都还没有混上,要直接跟洪爷对着干,他没这大能耐,所以他就找上了这两人,因为钱金宝是摸清了他们背后有靠山,可以借他们的力。这个团长排行是“悟”字辈,拜了个“通”字辈的人做干爸爸,而那个人又跟帮会“安清总会”的南京总头目繆凤池是亲家。钱金宝就说小美丽是自己妹子,要送给他做小,故意带他来看戏,这一看,就看上了小美丽,赌咒发誓要跟她上床。那个警备队长呢,也是个魔头。他拜的是“安清同盟会”的老爷子乔月琴做干爸。钱金宝又说小美丽是他妹,可以送给他做小,带过去看戏,一看也看上了,也发誓赌咒要跟她睡觉。钱金宝使的是“王允送貂蝉”的计。

有一次,团长、队长碰到一块喝酒,说起小美丽,两人各不相让,最后掠起袖子动起了拳头。要命的是小美丽自己还蒙在鼓里,否则也能及早做点防范。最后那个团长怕是觉得夜长梦多,干脆劫走了小美丽,为的是怕那个队长抢人,所以把小美丽藏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这就是她们怎么托关系找也找不到的原因。

金牡丹的这番话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青帮、红帮?什么“通”字辈、“悟”字辈?什么“安清总会”、“安清同盟会”?什么繆凤池、乔月琴?什么“上床”、“睡觉”?什么“王允送貂蝉”?……我只听懂了一点,就是两个恶人都在抢小美丽,他们背后有更大的恶人撑腰。

不过,爸妈他们倒是一听就懂。爸爸听到这里,用手指重重地扣着桌面,义愤地说,“妖魔当道,妖魔当道啊!现在是‘豺狼争食,猎物碎尸’,一个小小的唱戏的女子,平白无故地成了黑道魔掌下的牺牲品。小美丽真的是危险了。”

妈妈也不解地问,“他们既然都是青帮什么‘安清会’的,争的头破血流,日本人就准他们这么干?”

爸爸冷笑一声说,“这正是日本人阴险之处,他就是要让你们互相狗咬狗,这叫‘以华制华’。可惜的是,今天的有些中国人就吃他这一套,简直是没出息!”

妈妈好像并未完全听懂,只是叹息着,“这个小美丽,苦命啊,前两天亏了洪武给她找到了亲姐姐,结果连面都没见着,就遭大祸,莫非真的是命中注定她们姐妹不能相见?”

一听妈妈说“小美丽”三个字,戚巧仙眼泪就又止不住了,她说,“不能提小美丽,一提起来我真是心尖尖都疼。那一年,我们在新加坡演戏,鬼子来了,大开杀戒,屠杀了当地华人二十万!二十万啦!新加坡才多少人啊!我们要不是逃得快,早就成了刀下之鬼了。没有办法,又重新折回来。我在跑码头的时候,总发现有个女孩子跟着我们,看我们演戏,看我们吃饭,想吃又不敢要,我看她可怜,总给她饭吃。渐渐地我发现这孩子原来会演戏,身段极好,底子极好,但问起她的姓名,她总不说,平时也不爱说话,我看她模样可人,就给她起个名字叫小美丽,渐渐地就叫开了。她先是跟我学唱文旦,但她后来告诉我,她喜欢武旦,我就让团里的一位武生师父带她,才几年功夫,她就成了材,这些年来,我拿她比亲闺女还亲,我,我,找不到她,我让她给人抢走了,我真的不想活了……”说到这里,她槌着自己的头,泣不成声。

爸爸湿润了眼睛,停了半天,才接下去问戚巧仙,“具体藏匿的地点还有没有一些眉目?”

戚巧仙用手帕揩着眼泪说,“刚刚听来的消息,很可能就藏在‘十八街’,就距离出事的长乐路不远。”

“石坝街!”爸爸倒吸一口冷气,纠正了戚巧仙的发音,“那不是南京有名的妓院街吗?”

“可不是?”戚巧仙说,“麻烦就在不知道藏在哪一栋房子里。石坝街,光妓院少说上百家,你总不能一家一家地去问。再说了既然是抢去的人,肯定有人把守。这真是急煞死我了!”

爸爸锁着眉,手指在桌上画来画去,好像在思考什么,忽然顿住了,说,“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管不管用?”

“什么法子?”戚巧仙着急问。

“你们看啊,”爸爸把茶杯里的水倒了一点在桌上,用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画起了地图,说,“这是夫子庙的秦淮河。这就是石坝街。你们看,石坝街是平行地紧贴着秦淮河的。宅子的前门朝街,宅子的后院贴河。这就是为什么这里成了妓院街的原因。一来靠夫子庙中心区,游人多;二来晚上游人会乘船游河,妓女们就在临河的楼上弹唱,这就是青楼卖艺。”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妈妈不耐烦地打断了话,“这又不是你当年看海图打仗。”

“不,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爸爸态度很认真,“我想,挨家挨户去打听肯定是不行,但是能不能沿着秦淮河划条船,你们叫她的名字或是只要让她能听见你们的声音就行,她只要一回应,那就知道她在哪栋宅子里了。”

“咦,这倒像是个办法。”妈妈说。

金牡丹也点头,但仍然疑疑惑惑地说,“只是……总不能喊她的名字吧,一喊‘小美丽’,那些看守的人不就注意上了吗?”

“那就让我们想想还有什么外人不知道只有小美丽跟你们才晓得的联络暗号。”爸爸提示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旁边注意听着,特别是听到爸爸说晚上秦淮河上妓女唱歌的事,我就想到了小美丽教我唱的那支歌,我在旁边插嘴说,“爸爸,我记起了小美丽教我唱过一首歌,我还记得前面的两句,要不让我到船上去唱。”

“那是怎么唱的?”舅妈连忙问。

我想了想,就唱起来,

     “月亮弯弯未照九仔个州,

      几家欢乐未几家仔个愁……”

我停下来了。

“下面呢?往下唱啊。”妈妈催促我。

“下面没有了。小美丽就教我这两句。”。

爸爸想想说,“就这两句也行,不停地唱,重复地唱。”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三姨太?”戚巧仙小心翼翼地问。

“不行!”爸爸斩钉截铁,“在找到小美丽之前,任何消息都不能再透露给她,再也不要去折磨她了!”

爸爸刚刚说到这里,就听见房门外“嗒嗒嗒”三下敲门声。

我吓得一惊,在这个时候,在张家前院寂静无声的夜里,在大圆门不祥地紧闭了多天之后,有谁会来敲我们的前房门呢?

爸爸示意妈妈开门,妈妈有点怯。

“怕什么?”爸爸皱起了眉头。

“嗒嗒嗒”,门外又响起了三声。

妈妈有点犹豫地打开了房门。

外面很黑,我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像是幽灵。

“谁?”妈妈吃惊地问。

“汪太太,是我呀。”原来是三姨!她说着就在门口扑嗵一声跪下了。在暗淡的灯光下,我看见三姨的脸惨白的像张白纸,已是满面的泪光,她跪着移动着步子,扑到戚巧仙的怀中,呜咽着说,“戚师傅,您是我的恩人哪!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你,你是……?”戚巧仙惊得站了起来。

“她就是小美丽的亲姐姐。”妈妈说。

“张太太!”戚巧仙喊了声,两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三姨哽咽着止住了哭声,说,“汪太太,真对不住你。自上回我跟你一道没有找到戚老师以后,我就知道你一准会背着我继续寻找的。这些日子,我就一直远远地尾随着你。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们背着我,什么事都不告诉我。真对不住了……对不起,对不起……”

妈妈连忙解释说,“我们背着你没有别的意思,是怕你……”

“不,不,我不是怪你们,你们都是好人,下辈子我就是变牛变马也还不清这笔债……但是我更牵肠挂肚着我的亲妹妹呀!今晚我就求你们一回,让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找她吧。那首歌的确是我很早以前教妹妹唱的,谱子跟词都是我改写的,她如果能听见,就知道是我来找她了,请你们让我来唱吧……”

三姨的突然出现弄得我们不知所措,最后大家看她态度十分坚决,也就同意了。

稍事准备之后,我们分乘了几辆黄包车,一起到了夫子庙秦淮河码头,由三姨租了一条船,让船夫缓缓地紧挨着石坝街的秦淮河边划着。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秦淮河里游船不多,漆黑的河水背景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游船的灯光。天是深蓝的,天边挂着一弯孤零零的残月,显得分外的凄清。

我是第一次乘坐游船,坐在船尾,觉着水距离我这么近,望着朝斜后方流去的鱼脊似的长浪,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害怕。偶尔有从我们旁边交会而过的船只上,我看见有歌女在唱歌,岸上的妓楼里也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三姨站立在船头,还未张口,泪已先流。

“张太太,你先缓缓气,能唱就慢慢唱吧。”舅妈站她身旁,抚慰着她。

三姨捏紧了金牡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于是我听到了仿佛不是发自口中而是来自天际的最凄凉的歌声:

 

         “月亮弯弯未照九仔个州,

           几家欢乐未几家仔个愁……

           几家骨肉未团圆仔个嘘谑,

           几家飘零在他仔个州。

           啊,呜啊,啊呜啊,啊呜呜……

 

三姨的歌声一响起,我发觉河面上的船只、沿河的妓楼一下子都静下来了,好像满秦淮河水都在侧耳倾听。这歌声几分像小时妈妈对我唱的民谣,几分像京剧花旦唱的曲调,极其优美凄婉,极其动听苍凉,我听了鼻子一阵阵发酸。

 

          “月亮弯弯未照九仔个州,

            几家欢乐未几家仔个愁……

            几家沙场宁玉碎,

            几家华宴饮美酒。

            几家喋血战贼寇,

            几家兄弟干戈休?

            啊,呜啊,啊呜啊,啊呜呜……”

 

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到了后半段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愤,尤其是那个“几家,几家”的歌词三姨好像是在控诉着什么。到了结尾的“啊呜啊,啊呜呜”的声音那就像是河水在哭泣了,这歌词也把我这些年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事一下子全勾起来了,我看见船上的金牡丹、银牡丹们都在擦拭着眼泪。

游船在单调的桨声中,在三姨凄凉的歌声中缓缓划进,我们却都窄起耳朵仔细地分辨着空气中传来的任何可能是小美丽的声音。船只挨着石坝街一侧来回走了两趟,但令人失望的是,我们没有听到小美丽的回应。

夜更深了,河中最后只剩下我们一艘游船,船夫说时间到了,船要回去了。

三姨无望地靠在船头的椅子里,两眼定定地望着星空。

突然,在我们身后的河面上,发生了一声巨响,像是一块大石头,又像是有人坠入了河中,惊得栖息树上的鸟发出怪叫扑打着翅膀飞走了。我们都吓得浑身一震,仔细地朝声响的方向望去,那里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会是小美丽跳河了吧?我心里升起不祥的念头,但是我不敢说出来,不过我从其他人的脸上也读出了同样的意思。

“这位师傅,”戚巧仙吩咐船夫说,“麻烦您把船掉个头,去那声响的地方看看行吗?”

船夫坚决地摇头 ,“不能过去,告诉你们:那是水鬼!秦淮河里有多少的冤魂!我们每晚行船,遇到的多了。”

一句话说的我浑身汗毛直竖,一连打了几个寒噤。

最终,我们也没有拗得过船夫,只好上岸。三姨还是舍不得离开,她扶着大石桥上的栏杆,望着流淌的河水,嘴里不断念叨着,声音已经有些嘶哑了,“蝶梦,蝶梦,姐姐来找你来了,你倒是答应一声啊!”

回答她的是秦淮河水的呜咽和周边的一片静寂,只有天上的残月在河中的倒影冷冷地漾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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