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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16)

(2015-03-30 22:29:00) 下一个

烽火中的水晶球(16)

16、别了,文老师!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地到校。第一节课就是文老师的国文课。

文老师也像往常一样地叫我们打开书本,在黑板上写上课文的标题。就在这时,教室门开了,钱刀条站在门口说,“文玉洁!校长有事找,请你马上去校长室走一趟。”

文老师朝门外一看,似乎明白了什么,她闭上了眼睛,久久才睁开,我看见她眼睛里射出了一股让人生畏的目光。她点点头说,“好的,我这就来。让我对学生再交代几句话。”然后她面向着我们,说,“同学们,我不能继续教你们了,我要走了。”

文老师的话像晴天霹雳,把我们都震懵了。霎时间,教室里静得可怕。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呆住了,其他的同学也跟我一样都呆住了。

“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向你们告别。”文老师表情很平静,说着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突然,我们像疯了似的一起涌向了讲台,把她团团围住,一起喊起来。

“文老师,你别走,我们不让你走。”

“文老师,你要到哪里去啊?”
    “文老师,你不要我们了呀?”

同学们说着说着都哭起来了,女同学们哭得更厉害,而我因为个子小,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面低着头,眼前糊作一团。

文老师的目光在同学们的头顶上扫过,好像是在寻找谁,当她的目光跟我相遇时,她微微摇了摇头,像是在对我暗示着什么,在她的眼神里竟然充满着深深的自责和歉疚。她向我、又向着大家轻轻摆了摆手,说,“别了,同学们!”然后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大字:

“中国万岁!”

她慢慢地向教室门口走去。

说真的,我都被闹糊涂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碰碰“屁弯”,他正用两只手拼命地擦眼泪,哭着不停地说,“怎么说走就走啊?怎么说走就走啊?……”

“文老师,让我们送送你吧。”

“我们送你走吧。”同学们也七嘴八舌地说。

我们都簇拥着她朝教室门口走,但钱刀条却站在门口挡住了我们。我猛然看清楚了门外站着两个日本兵。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校长找吗,怎么来了日本兵?为什么钱刀条对文老师的态度那么凶,径直就叫文老师的姓名?为什么才刚刚上课,文老师就说要走了,而且还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什么呀为什么?一连串的问题在我心中翻上翻下,把我的头都要搞炸了。

我想同学们大概也同我一样,都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弄得莫名其妙。

文老师被那两个日本兵带走了。钱刀条也跟随身后,他离开教室时反手把门带上,把我们关在教室里。

我们一起又拥到了窗前,目送着文老师的背影。这时,不知是谁先唱了一句“长亭外,古道边……

大家就都跟着唱起来,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我的眼泪缓缓流过了面颊,顺着鼻子两边,流到了嘴角,咸咸的。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接下来的事我都不太清楚了,我仿佛被夺走了魂似的,昏昏悠悠。我记不起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是后来,课上不下去了,教室里总不停地有同学们在哭,最后提前放学了。我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回的家。我脑子里整个就是文老师的那张亲切的脸,闭上眼睛睁开眼睛都是她。

当我一进家门,我就扑到妈妈的怀里,哭了,哭得很伤心,不光是为了文老师,也因为那只水晶球。

“怎么啦?怎么啦?谁欺负了你啦?”妈妈惊恐地问。

四哥在一旁神情夸张地说,“他们老师给日本宪兵队抓走了!”

妈妈问,“你怎么知道的?”

“整个学校都传开了。这么大的事,全校都停课一天。”

我知道,现在再也不会有人为我讨回水晶球了,水晶球的事再也挨不过去了,我哭着说了出来。我缩紧肩膀,等待着阿爹的电击雷轰。

但是房间里出奇地静,静得怕人。

我偷偷瞥了爸爸一眼,他的脸上阴沉得可怕,但不像是发脾气。经过漫长的静默,爸爸只说了一句话:

“从明天起,应梁跟洪武,再也不要去学校了。”

爸爸说完,就转身回到用布帘隔开的前屋,随手拉上了布帘子。

妈妈紧跟过去,说,“不上学啦?交了那么多的学费呢?”

“不能再上下去了!”爸爸的话斩钉截铁。

“你是怕水晶顶子……?”妈妈担心地问。

“当然。但是——也不单单为这个。”爸爸停了片刻,放缓了语气,说,“你想没想到,洪武的痔疮都那么严重了!这也跟他每天起早摸黑走那么远的路太辛苦有关。毕竟洪武太小了,他不能再上下去了。该死该死。”说完又重重地叹口气。

“你看底下……会不会引出什么事情来?”妈妈担心地问。

“听天由命吧。”爸爸说,“不是有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糟就糟在东西偏偏落在日本人的手上。换了旁人,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玻璃球,谁也不会注意。日本人就难讲了。但是呢,我想——”爸爸停顿片刻,思虑着说,“我觉得也未必——对方毕竟也是个孩子,不是吗?时间一长,说不定也就忘记了。总之呢,做点提防总是好的,但也不要草木皆兵。我想就这么定吧!”

就这样,爸爸一锤定音,我在朝天宫小学仅仅读了两个多月,就匆匆结束了我的最初的小学学习。

这天晚上,爸爸没有按照老习惯早早地上床睡觉,而是不停地在布帘子那边踱来踱去,破损的地板在他的脚下格拉格拉地响,好像发出痛苦的呻吟。三哥还是按老习惯坐在油灯前做他的功课。自从他进了中学,爸爸例外地允许妈妈在油灯里用了两根灯草为他照明。但即使是这样,三哥的眼睛和身体也越来越坏,他戴上了眼镜,还常常干咳着。妈妈则就着油灯的光亮坐在一旁做她的针线活。我呢,像生了大病似的,提不起神来,趴在“炕”上,一动不动,连晚饭——如果那还能称得上是“饭”的话,我也一口没动。只有四哥,因为明天再不用上学了,就跟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谈到了上午学校发生的这件事时,三哥偶尔也插几句嘴。自然而然,文老师就成了他们谈论的中心。听着他们的说话,我才开始有点理解了白天发生的事情,我才开始明白文老师说要走得很远很远是什么意思,我才开始知道早晨的“送别”原来是送文老师进了鬼子宪兵队的监狱,我才开始意识到文老师面临着多么可怕的处境,我才真正开始为她担心了。我的心仿佛谁在揪住似的在痛,痛,痛,怎么甩也甩不掉。

三哥说,给日本宪兵队抓走就不可能活着出来了,不知道在里面要受多少罪。他还绘声绘色地讲了日本鬼子如何拷打犯人的种种刑罚,什么坐老虎凳,灌辣椒水、上电刑、用烧红的铁块烙……这些刑罚的名称我过去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但我却立刻就全明白了,因为我的脑海里一下子就涌现出在巷口附近的城隍庙里那些泥塑的地狱景象。一想到文老师要经受如此痛苦的折磨,我就仿佛自己也正经历着这一切一样,吓得浑身发抖。妈妈看出了我的害怕,就叫三哥不要再说下去了,安慰着我说,“文老师是好人,菩萨会保佑她的,洪武,你就放心吧。”

我无力地问,“妈,菩萨会怎么保佑她啊?日本人难道不会打她吗?”

妈说,“菩萨的法力是无边的。即使有人拷打她,菩萨能用佛光罩住她,一点伤害不了。”

“真的吗?”

“当然真。所以我们心里都要存着文老师,多念几声‘菩萨保佑’才是。”

我听妈妈这样说,心才稍稍放宽了些。我开始脑子里想着文老师,不停地在心中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直到我睡进被窝,我的手还不停地放在胸口学着妈妈的样子慢慢作揖。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我睡得很不踏实,我被三哥说的那些刑具吓出一阵阵的冷汗,耳边仿佛总听到文老师在喊我。快到天亮的时候,我总算是睡沉了,我梦见了文老师浑身金光灿烂,像一尊庄严的观世音菩萨。她亲切地叫着我的名字,向我挥手,“别了,汪应果,不要为我担心。”然后慢慢地升上了天空。在她的身后缭绕着五彩的云霞,香气扑鼻,渐渐地化入阳光之中。

“别了,文老师,别了,我来到人遇到的第一位真心关爱我的老师……”我在心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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