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最后一课
这天夜里我几乎没有睡着,我不停地翻身。幸亏在学校里文老师给我止了血,而且脸上、身上擦拭得都很干净,大人们一点都没有发觉。但丢失水晶球却让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我睡不踏实。快到天亮时我迷迷糊糊中看见水晶球又回来了,我手握着它笑啊蹦啊,忽然它膨胀开来,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喊但喊不出声,想跑又跑不动,后来还是妈妈把我推醒了。
“洪武,你是怎么啦?夜里面嘴里总叽里咕噜的,像是跟人吵架?”妈妈不放心地问。
我不敢抬头,我拼命地想把自己缩得最小最小,最好从这屋子里消失,我怕引起任何一个人的注意。我只想快点,快点到学校去,只盼望,只盼望文老师能帮我把水晶球重新讨回来。
当我一踏进教室,我就发现变了样:原先的朝向黑板的课桌椅挨着教室的墙被排成了一个长方形,讲台上还放置了两盆鲜花,黑板上写着“送别某某某同学”的大字。我插进这个班学习的时间不长,跟女生从不说话,当然也一个都不认识。这名女生的姓名不好意思,我那个时候就没印象,现在就更无从记起了。
文老师吩咐同学们沿着教室两边和底边的座位坐定之后,先请今天送别的同学坐到了讲台下正面的位置,然后简短地把事情缘由说了一下,另外告诉大家,今天还会有一位贵宾来,他就是伊藤先生。他现在正在校长陪同下视察学校,一会儿,校长、伊藤、都要来我们班级参加送别会,大家要守秩序,有礼貌。为了惜别我们的这位同学,我们来唱首《送别》歌吧。
于是,文老师就领着我们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这首歌我在家里常常听到姐姐、三哥在唱,调子熟极了,不用人教我就能跟着唱。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奇怪的是,歌词尽管用的是古文,但除了极少数的字外,基本的意思我那时几乎全能懂得,并不需要大人教。我想这个原因可能还是跟当时的人们以及学校生活中经常接触唐诗宋词有关系,跟今天是完全不同的。特别当我唱到“夕阳山外山”这一句时,我眼前立刻就会浮现出夕阳残照中层层迭迭的山峰像海浪似地在云海中渐远渐淡,直至化入天际的画面,一想到至亲的人此时已到了天外,鼻子里竟然酸酸的,想哭。
我们唱了一遍又一遍,那位女同学先还笑着,渐渐地就低下了头,开始抹眼泪。此时文老师就拿出了一个本本传给大家,让大家都写上自己的姓名,再写上祝福的话。传到我手上时,我就画了一幅画,这边站着一个我,向她挥着手,在重重山峰的那一边,画了一个她,她已飞上了天空。
就在我们沉浸在送别的情绪之中时,教室门被打开了。校长领着一个鼻子下面长着一撮仁丹胡子的日本人进来了,走在最后面的,居然还跟着一个人,他就是“钱板条”。他不停地在这几个人前前后后点头哈腰地招呼着。我们知道,这个仁丹胡子,肯定就是“贵宾”,于是一起起立鼓掌,等他们都在台前坐定后,我们才都坐下来。
仪式并不长,如果这中间没有发生伊藤的讲话,没有发生钱板条后面的突然闯入,也许一切就会平平静静地度过,然而,不幸的事毕竟还是发生了……
就在文老师把全班同学写下美好祝福的本本,以及她本人事先准备好的一件礼品赠送给这位女同学,送别会行将结束的时候,校长大概想表示一下对上头派来的大人的尊重,说是同学们欢迎伊藤训示。
伊藤说的是日本话,由校长翻译。他先是讲了代表学生的家长谢谢学校老师的教育之类的话,接着就讲“日中亲善”,比方他跟这位女生的父亲就是“日中亲善”的榜样。他又说大日本帝国到中国来,不是侵略,正相反,是来帮助中国人抵抗美国、英国这些白人强盗的侵略的,最有力的证明就是,“中华民国”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大日本帝国的国旗和中华民国的国旗不是一同在南京城飘扬吗?只是上面加了一行“和平反共救国”的三角旗而已,现在连这三角旗也没有了,中华民国的“首都”不是早前就“还都”南京了吗?一切都没有变,怎么能说中国是“亡国”了呢?……他越讲越激动,嘴唇的两角都是白沫。说真的,他讲的话一点也不好玩,我们大家都听得似懂非懂,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激动。男孩子们有的已经坐不住了,在下面偷偷地你一拳我一脚地动个不歇。而我呢,则一直紧张着他嘴唇边的白沫,因为它一会儿冒出来,一会儿又“吱”一声缩进去了,弄得我也不时地舔自己两边的嘴角。
最后他还要大家跟他一起唱一首叫什么“吃米阿要?”(“君之代”的日语谐音)的日本歌,说唱这首歌一定要站起来唱。我从没听说过这首歌,心里直觉得奇怪,心想“吃饭就吃饭吧,干什么叫‘吃米’呢?还‘阿要?’(南京话‘要不要’的意思),吃白米饭当然要啦,这还用问吗?日本话怎么净这样啊?这叫什么歌啊?”
在整个日本人说话的期间,我看见文老师坐在前面的位子上,脸上毫无表情,眼睛朝天不知看着什么发愣,面孔却涨得通红。等到伊藤要求大家站起来唱歌的时候,文老师突然对校长说,“他们是低年级生,还没有学日语。这首歌孩子们都没听过,就不要站起来唱吧。请校长翻译给伊藤先生听。”
伊藤听了校长的翻译,似乎有点奇怪,吃惊,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嘴里咕噜咕噜些什么。说完自己站起来唱了。
在他唱歌的时候,“钱刀条”也跟着站起来大声吩咐,“站起来!站起来!”但同学们看看校长、看看文老师,他们都没有站,也就没有动。
最后伊藤总算唱完了,文老师冷冷地说了声“送别会到此结束,我们送客人们走吧。其他的同学们留下来,把桌椅还原。”
我一直等着文老师跟伊藤提水晶球的事,但到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
等一切都弄定了后,文老师叫大家回到座位上。她望着我们,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好像这口气先前就一直在肚子里憋着,憋了几千年,根本就没呼吸过,现在总算吐出来了。她望着大家,想说什么,忍住了,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隔了半天,才吐出了一句话,“同学们,刚才伊、伊、伊藤唱了首歌,现在我也给大家唱首歌吧!”说完她神色凝重地唱起了我从三哥嘴里听过不止一遍吟诵的诗歌: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这首歌不像那首“长亭外”好懂,好多地方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下面肯定还要吃什么“葫芦肉”,喝什么“雄鹿血”,最后还要“炒天雀”。我不知道有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干什么还要发脾气,干什么把头上的帽子都顶得飞起来,而且经过上次我挨小龟田打的经历,我知道任自己怎样发怒,头发都站不起来。但是奇怪的是,每逢三哥吟诵,诗歌里的每一个字都好像一只鼓槌在往我的心上重重地敲,而文老师的歌声却有着一种悲壮,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振奋,就像突然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浑身的皮肤发紧,头皮从后脑勺开始,一阵阵发麻、颤栗,一直传送到、集中到了头顶,然后身体就像火似的燃烧起来。
唱着唱着,文老师的眼角流下了一滴硕大的泪珠,像融化的烛泪,缓缓地、缓缓地流到了下巴,她的嗓音颤抖了。我们看着老师哭了,不知什么原因,也一起跟着哭了。
多少年过去了,只要我一听到《满江红》的歌声,我的脑海里都会立刻浮现出文老师的这张画面,它已永远地定格在我的心中了。
文老师唱完,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抿紧了嘴唇,好容易才逬出了一句话,“我,我必须告诉你们:那个日本人说的全是谎话!我们是……”她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说,“亡、国、奴!我们不能做亡、国——
她想把“亡国奴”重复两遍,但第二遍还没说完,突然,教室门被谁从外面推开了,是钱刀条!钱刀条进来一看,脸色立刻大变。
文老师浑身一震,声音顿住了,“国——国——‘国破山河在,’一——二、开始!”
这是她平时教我们背的一首唐诗,于是轰的一声,大家齐声背诵起来: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
钱刀条急扯白脸,恶恨恨地说,“你,你,你鼓动学生对抗皇军,你……”
文老师耸耸肩膀,说,“钱老师,我在带着学生背诵杜甫的诗,跟皇军扯不上吧。”
“好好,有你的!”钱刀条威胁地说。
放学后,文老师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悄声说,“你放心。我再想个其他的法子,把龙珠帮你要回来。”
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文老师给我们上的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