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痛失水晶球
第二天一放学,“屁弯”突然大声宣布,“想打弹子的跟我走!今天我让你们开开眼界,看一颗真的‘龙珠’!”他把水晶球放在课桌上。水晶球在斜阳照射下那奇幻的光彩一下子吸引了所有男孩子的目光,于是呼呼啦啦一大群一起跟着来到了老地方。
很快战场就摆开了。但是“屁弯”好像打得并不认真,他对后面跟过来的弹子并不击发,只是把水晶球抛来抛去,吸引着大家跟着他转,但眼睛却老朝着日本学生的那栋楼瞅。那边的学生也放学了,小龟田跟另外几个日本学生也靠着栏杆朝这边望。“屁弯”就时不时地把水晶球举得高高的,嘴里还大声叫着,“看啦,看啦,真正的龙珠!谁把它吃了就算谁的,我说话算话。”
他的话说的让我心惊胆战,生怕成了真。
果然,小龟田朝这边走过来了,同他一阵的还有两三个日本学生。
“屁弯”忙把手一摆,对同学们说,“我们从头开始吧。”说完,他像往常一样,带头把一颗弹子放到了圆圈中心,但这回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玻璃弹子。也像往常一样,追着打他的弹子一颗也没有打中。就在“屁弯”准备回头收拾这些弹子的时候,斜刺里一颗钢弹射了过来,把放置在中心的玻璃弹子击飞了。
小龟田得意地吃掉了“屁弯”的弹子,又吃掉了其他散在四处的弹子,把自己的钢弹放在了中心。现在的“庄家”成了小龟田。
“屁弯”一见,一把把我拖到场子外面,兴奋地手都抖了,说,“快,快,快帮我把指头绑好。”
我跟他一道用橡皮圈给他右手中间三个指头绑齐了,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不慌不忙地站在白线外,左手像捏田螺似的捏住了我的水晶球,稍一瞄准,右手三个指头便一起发力,“嘭!”,钢珠像吃了一惊,被击得直跳起来,飞出了场外。“屁弯”三步两步直奔钢珠,一把捡起来,再掉脸来找我的水晶球,但发现水晶球已没有了。
我也急了,冲到场子里,满地找我的水晶球,就是找不到。它到哪儿去了呢?再一看,原来被小龟田踩在了脚下。
我喊,“‘屁弯’,在他的脚下面。”
“屁弯”走到小龟田跟前,握着小龟田的钢珠,说,“我拿你的钢珠换回我的那颗母弹。你脚下还踩着我的龙珠呢,请你脚让一让。”
小龟田鄙夷地看着“屁弯”,弯下腰从鞋底下捡起水晶球,擦去上面的灰土,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掉脸走了。
“喂喂,”“屁弯”大声叫,“你把龙珠还给我,你怎么‘痞’呢?”“痞”也是南京话,用今天的话就是不守游戏规则的意思,说着就跑上前要抓住小龟田。但是小龟田的那几个日本同学已经挡住了“屁弯”,摆出了打架的架势。
“屁弯”站住了,其他的男孩子也统统站住了。
他们都明白,对面站着的是日本人,谁都不敢动。
我脑子轰的一下,知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屁弯”发誓赌咒连个屁都不是。我回家怎么对爸爸妈妈说?阿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一想到这里,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突然冲到小龟田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在他手里有我的水晶球:“你还给我!你还给我!这是我的东西!‘屁弯’,你告诉他呀,这东西是我的!”我发了疯似的喊。
对我的突然出现,小龟田先是一愣,大概他从来没曾碰到过一个中国小孩敢于当面冲撞他,更何况是个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孩,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从嘴缝里蹦出了一声“八嘎!”随手一拳狠狠打在我眉心的鼻梁上。我仰面倒在了地上。眼睛、鼻子又酸又痛,弄得我满脸眼泪,鼻腔里一股热流哗哗的流淌出来。
“血!血!”同学们惊慌地喊起来。
我痛得捂着鼻子,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大声哭起来。
“快,快去报告老师!”
“报告老师去呀!”
“啊耶,汪应果是个沙鼻子。”
“把他扶起来!”
“‘屁弯’,你搀他的那只手。”
同学们七嘴八舌、七手八脚把我半扶半抬地送进老师办公室。
“文老师,文老师,汪应果被人打了!”同学们纷纷告状。
“汪应果怎么啦?怎么给打成这样?”是文老师吃惊的声音。
“是小日本人打的。”
“你们怎么跟日本学生搞到一起去的?”
“不是我们找的他们,是他们来逗事!我们玩得好好的,他们把汪应果的龙珠抢跑了,还打人!”
我试着睁开了眼睛,透过泪水,我看到地上有点点的血迹。我觉得鼻孔里堵得厉害,像流着鼻涕,便用手去揩,这一揩不要紧,把我吓了一跳,我手背上全是血,我被自己的血吓着了,又哭了起来。
“别哭别哭,”文老师安慰着我,“先坐这张椅子上,你靠着椅背,把头仰起来,一会儿血就不流了,不要怕。”
听了文老师的话,我安静下来了。文老师用办公室的脸盆打了盆冷水,然后把毛巾打湿了,蒙在我的眼睛和鼻梁上。她又撕了一条习字本里的毛边纸,卷了两个小纸卷,塞在我的鼻孔里,招呼我“张嘴吸气。”我的鼻子立刻觉得舒服多了。透过毛巾和鼻翼两侧的缝隙我能看到一点外面发生的事情。
乘着我靠在椅背上止血的时间,文老师问了同学们事情的经过。
“你们说的龙珠是个什么东西?”文老师问。
“就是,就是,就是个大大的玻璃球。”“屁弯”用手比比划划了半天,也没说清楚。
我更正说,“是水晶球。”我的声音嗡嗡的。
“什么?水晶球?”文老师有点惊讶,“做什么用的?”
“我也不知道。”
“你从哪儿得来的?”
“我妈妈给我的,我小时候一直玩的。”
“‘小时候’,‘小时候’,”文老师学着我讲话的口气,笑的样子很活泼,“你现在大啦?”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当然已经长大了,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文老师又转身对同学们说,“好吧,同学们,你们都回家去吧。汪应果我来照看,我想他的血现在应该已经止住了。”说着取下了蒙在我脸上的毛巾,轻轻取出塞在鼻孔里的纸卷,仔细擦看着鼻孔,确信血完全止住了,才开始擦拭我脸上的血迹,她的动作很轻很温柔,特别是在我两个鼻孔的附近,手指捏着打湿的毛巾一角,一点点,一点点地蹭。她的脸靠得我很近,我的脸上都能感受到她那轻微的气息。跟一位我十分喜欢的女老师的脸靠的这么近,这在我是第一次。我十分害羞,十分紧张,脸大概又红了,我不敢呼吸,不敢动弹,浑身都在出汗。
“你怎么这么热?怎么额头上还在冒汗?”文老师问我。
她这么一说反而弄得我周身更热了,我就觉得自己的脸涨得仿佛要爆裂开来。
文老师大概看出我的紧张不安,笑笑说,“你这个孩子呀,脸皮太嫩太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然后她让我自己到脸盆里洗手,帮我擦干了,才叫我重新坐下,说,“来,你把详细经过告诉我,看看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文老师想想说,“这件事涉及到了日本学生,是有点麻烦。不过碰巧明天上头派人来视察学校,是个叫伊藤的日本人,他顺便还要到我们班级参加一个同学的送别会。这个同学的爸爸是现在政府里的大人物,现在要离开南京了。他跟伊藤听说是东京留学时的同学,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伊藤代他爸爸亲自来参加班级为他女儿开的送别会,会后就把她带走,这也算是给足这位老同学的面子了。这样吧,明天我找机会跟伊藤说一下,让他出面可能要好一些。”
文老师说的这些虽然是大人们之间的事,但我能听懂。我知道我们班有个女同学要走了,只是不知是谁?我也知道这个班里有的同学的家长十分高贵,不像我家这么穷。
文老师又问,“你能把那个水晶球讲得更清楚一些吗?”
我点点头,就在桌上拿了根铅笔,找了一张废纸在上面画起来。
文老师拿起我的画细细端详着,又问,“这个球你们家是不是过去放在帽子顶上的?”
这个我并不知道,我也从没有看见过,但是文老师一说到“顶上”,就让我立刻想起爸爸和三姨都提起过的“顶”字了,我马上点头说,“爸爸跟三姨都叫它‘水晶顶子’。”
“哦?”文老师有点吃惊,“你爸爸过去是做什么的?”
“开军舰。”我脱口而出,因为这个我早就知道了。我还能记得当年爸爸妈妈跟吴振南、王寿廷伯伯带我去上海黄浦江边一个叫高昌庙的码头游玩的情景,那一天他们讲的全是开军舰的事。但是我不知道文老师问这个干什么,我只担心我的水晶球,我难受地说,“我爸我妈都一再关照我不能弄丢了,现在我怎么回家……我……”我几乎又要哭了。
“哦——”文老师好像立刻明白了什么,不说话了。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半天,从她那清澈的眼睛里显露出十分复杂的神情,我说不清是吃惊、讶异、担心、同情、还是什么说不出来的东西,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汪应果,这个口我很难开啊,是祸是福,我不知道啊。你让我再想一想。这样吧,你哥哥好像来找你了,你先跟他回家,要是你爸爸妈妈问起来,你就让他们来找我,我会跟他们谈的,你放心回去吧。”
文老师的话让我轻松了不少,我谢过老师,心里仍然怀着期望。我再也没有想到,从这一刻起,我跟文老师已经是接近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