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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9)

(2015-03-23 14:01:21) 下一个

9、挨板子

上学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我也慢慢地习惯了,尽管每天起早贪黑地来回急匆匆赶路,我也不像开始时那样觉得特别地累,到了晚上回到家后,我还能坚持在油灯下复习功课。妈妈为了我们能保持体力,中午的食粮也从两根山芋改成了自家摊的面饼,我不知道她是从哪搞来的面粉,听说也是配给的,它比我在上海租界里吃的还要糟糕,粉是灰黑的颜色,大部分是麸皮,吃进嘴里很难下咽,特别是大便干结,闹到后来,每次大便定要我妈妈把我的屁股朝天翻起来,用她的手指一点点地从我肛门里去抠。当然“好处”也是明显的,至少东西吃下肚能撑在那里有种坠坠的感觉,用妈妈的话就是“顶饿”。

我跟同学们的关系也有点熟了,每次下课,我都可以站在一旁看他们相互追逐,相互嬉戏,他们也不避着我,但也不会带我玩,我永远是个局外人,是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太小,我没有想过。

人说人生九九八十一个劫难,我就在这种不冷不热的环境中,在毫无预感的情况下,撞上了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场天降大劫。

那是发生在美术课上。

教美术的是钱老师,男的,从他看我的第一个眼神,就让我脊背发凉。因为他脸长得像长条烧饼,同学们背后都偷偷叫他“板条脸”。

那天是上午的最后一堂课,钱老师让大家照他挂在黑板前的一张画临摹。画面上是一条鱼,在水里游着。

要说这世上最令我如鱼得水的功课就是画画了,我记得,从我学会走路的时候起,我就整天坐在小板凳上,握住一支短短的石笔在石板上画呀画呀,越画越像,连爸爸看了都吃惊地说,“洪武好像有画画的天分呢。”所以当我看见黑板前的那张鱼画,我就立刻在妈妈手缝的画本上画起来。我唯一担心的是,按照钱老师的规定,必须用蜡笔涂上颜色,但我根本就没有蜡笔,我知道家里穷,我连课本、作业本都买不起,我用的铅笔都是四哥用剩下来的铅笔头,我的“橡皮”——如果那能称作是“橡皮”的话——是爸爸给我的几小条边边角角的破毛边纸,爸爸说,把纸揉成小团儿死命地蹭,就能把写错的字给蹭掉。你想想,连橡皮都买不起,我还敢让爸爸买蜡笔吗?这将是何等的奢侈啊!我一边担心着,一边脑瓜子在转,我想,我没有蜡笔,我就多画几张吧,我要让老师看到我的画是何等的好,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吧——尽管这个成语我当时并不知道,但念想已经有了。于是我一连画了四张,画成了一个小故事。快到下课的时候,我们把画册都交上去了,正准备放学,突然钱老师从交上去的作业本里抽出了我那与众不同的“自产”画本,打开一看,脸色就阴沉下来,他翻到封面,看到我的名字,说,“谁叫汪应果?站起来!”

我一听叫,心就抖了,那一刹那,我特别地感觉孤立无助,在同学们的目光中,低头站起来。

“过来!”钱老师命令道。

我慢慢地沿着课桌间的走道从后排走向讲台前。我不敢朝两旁边看,只看着自己移动的脚尖,但我感觉得到同学们射向我的目光,像一支支的箭,全射在我身上,冰冷冰冷。

“我开学就说过,一定要用蜡笔画!你没听见?”

我没吭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如果说我是插班生,不知道有这个规矩,但我确实又是没有钱来买蜡笔,这说跟不说,有什么两样呢?

不知是谁在下面小声地提醒,“老师,他是插班的,他不知道。”

“谁在下面说话?啊?”钱老师怒喝一声,然后就对我一顿训斥,“你看看,你看看,自以为聪明,还画了好几张,我让你画的?”

我还是坑着头,不言语。

“看来,不给你一点教训你记不住。把手伸出来!”

我的心一紧,早就听说学校里对不听话的学生要打手心,难道是要打我吗?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要炸裂开来一样,全身的血都在朝头上涌。

“把手伸出来!”钱老师几乎是在吼叫了。

我偷偷一瞥钱老师,只见他的右手里已经拿起了一块厚厚的板子,原来他上课是带板子的!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同学们喊他“板条脸”的意思,这块木板真像他的脸啊。也正是这一瞬间,我想到了右手要写字,我伸出了左手,而且在心里迸出了两个字:“不哭”!

我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瞬,我怎么会变得这样的思路敏捷?我怎么会想到坚决不哭?我才五岁呀,谁教我的?事后许多年回想起这一幕,我只能归因为遗传基因,在这上面我太像爸爸了。

钱老师的大手立刻捏紧了我伸出的四个手指,用今天的话说,动作很“专业”,因为他特意把我的手指往下一翻,目的是让小小的掌心充分突起,完全暴露在他的手掌之上。随着他一声“我叫你记不住!”板子就已经落下。

“啪!”声音很响。剧痛令我、也令全班同学都惊恐失声发出了“啊!”我的手像被火烧的一样,立刻肿了起来。血仿佛冲上了我的眼睛,满脸滚烫。还没等我缓过气来,“我教你记不住!”又一记打下来。我浑身一颤,喉头一阵痉挛哽咽,几乎要哭出来。

“不哭!”我大声在心里喊。“他是想打死我呀,妈妈呀,救救我!”

我这一辈子只遭过两次毒打:一次是日伪时期,一次是“文革”,可说是受了魔鬼撒旦的特殊恩惠。两次都有一个共同经验,就是不喊疼。特别是“文革”中,那个挑高箩的儿子用钢丝鞭在猛抽我头顶的时候,鞭梢越过眼睛带到了我的面颊,令脸上的肌肉反射似的弹跳起来,我也没吭声,以致令那位“红卫兵”恶狠狠地问,“你怎么这么顽固,始终不出声?”与此同时,我的三哥,一位优秀的中学老师,在另一个场合,也遭到了几个“红卫兵”的轮流鞭打。他因为戴过“右派”的帽子,所以待遇比我更优厚:鞭头上焊上了铁块。他被打得从腰部直到大腿弯一片紫黑,他也是死不吭声——由此我更坚定了是爸爸的遗传基因使然。

我在不经意间重复了十八世纪巴黎圣母院广场上钟楼怪人的遭遇,在众人的注视下,经受体罚。只是,我那一刻,我的艾斯米拉达在哪里?多少年后,当我阅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联想起那个疯狂代里那么多的“游街示众”,突然领悟到历史上所有的暴君之所以选择示众性惩罚,那是因为它既可以让受惩罚者在肉体上经受痛苦,更可以让他们在精神上完全被人群所抛弃。我在那个刹那,所体验的就正是这番滋味,我就像浑身上下被扒得光光扔到了大街上的一只赤条条的狗!

板条脸打完了,下课走了。同学们都远远绕着我走出了教室,仿佛我带着传染病菌。直到所有人都走光,我才压抑不住地抽泣了两声。我的手已经像有万根针在扎一般的涨痛,我看看手掌,已经肿起了好高,这时候泪水就不听话地涌出来了,我怕哭出声来,只是不住地哽咽。我忘掉了要去找四哥吃中饭,忘掉了下午还要上课,一个人坐在座位上不知把左手放到哪里才好,放什么地方都是火烧火燎的,真恨不得把左手甩掉。我只能忍住哭声,任凭泪珠儿沿着腮帮往下滴。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文老师已经站在我的跟前,她问,“你怎么哭啦?”

我赶紧用衣袖在脸上擦了一把,把头低得更低了。

“你的手怎么啦?”

我刚想把左手藏起来,但已经被文老师看见了,她轻轻地拿住我的手腕儿,吃惊地说,“为了什么?”

“我、我……”我为了压抑强烈的抽泣使劲地吸了口气,为的是不哭出来,“我没……蜡、蜡笔……”

文老师好像立刻就明白了,她沉着脸说,“太过分了!我找他去。”边说边从口袋里取出她的手帕,替我轻轻地包扎起来,然后说,“你先找你哥哥吃饭去吧。”

我这才想起中午跟四哥的约定,给文老师鞠了一躬,慢慢向着操场走,等到了那儿,发现,四哥不在那儿。我慌了,我喊四哥,没人应答,我的眼泪又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不知道中午不吃饭再接着上课人会不会死掉?我更不知道没有了四哥我怎么回家?刚刚才被从人群里踢了出来,如今又被高高地抛起在四不着地的空中。我只有再往教室跑。路过老师的办公室,我听见文老师正跟板条脸在争执,两人的声音都挺高。

“我说过,他是个插班生,才五岁,你下手怎么这么狠!”是文老师的声音。

“不就是个小穷鬼吗?你心疼什么?”

“什么叫‘小穷鬼’?钱老师,我真不知道你心里怎么还有这些……这些……”

“不高尚?是吧?我替你说了。”板条脸话里有话,说,“你当然高尚:平等,博爱,自由,对,还有爱国……是吧?所以你尽忙着爱国呢。其实这里就是‘中华民国’,你尽可以‘和平反共救国’,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不过我也提醒你,这里毕竟还是日本人的天下,是皇军的天下。”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是级任老师,我要对班级的每一位同学负责,这跟爱国有什么关系,你干嘛扯到爱国上去?你想暗示什么?”文老师流露出明显的愤怒。

“没有意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哼哼。”板条脸发出威胁的冷笑,接着办公室门砰地一声打开,他冲出来又猛地把门一甩,走了。

文老师追了出来,一下子看到了我,有点惊讶。

“怎么,你还没有找到你哥哥?”

我哭着,摇摇头。

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你哥哥是几年级?”

“三下。”我嗫嗫嚅嚅地说。

文老师愣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事,“哦,三年级下午好像有课外活动,他们是去了朝天宫。”

我也呆了。我终于知道四哥已经跟着班级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办?

文老师看我急的直哭,说,“不要怕。让我想想。汪应果,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我摇摇头。真的,我一直是跟着哥哥走的,南京城南那乱如迷魂阵的小巷,看上去在我眼里都差不多,最主要的,中间还要横穿两条大马路,妈妈是一再关照不准我单独过马路的。

“你不要急。你还记得你家的门牌号码吗?”

我点点头,“陈家牌坊十八号。”

“好吧,”文老师松了口气,“我看你手打成这样,下午也没法上课了。我给你叫辆黄包车,你先回家去吧。”

文老师说的“黄包车”,就是人力车,南京人都叫“黄包车”。

我一听“黄包车”三个字,吓了一跳,我哪有钱坐黄包车啊?我拼命地摇头。

文老师明白我的意思,说,“你不要怕,车钱我付。记住:手上破的地方不要进水,也不要碰到脏东西。过两天会好的。”

就这样,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坐上了文老师替我叫的黄包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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