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姐姐
一连好几天,姐姐音信全无。我们不知道去找谁也不可能去找谁去寻求援助,因为我们知道,在这个日本人统治的世界,我们不被他们杀死已属万幸,我们难道还能指望从魔鬼那里得到帮助吗?
爸爸只是阴沉着脸整天踱来踱去,嘴里还不停地骂:“该死!该死!”不知道是在骂谁。
妈妈只能带着三哥白天四出去找,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然后就是不停地啜泣。
我和四哥只能呆在屋里,整天做功课,我们不想游玩,也没有欢笑,在我的脑海里,填满了的尽是姐姐的笑容和声音,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记得,从我对世界有了最初印象的那一刻起,姐姐对于我就像是个小妈妈。我只知道她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大的,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个大姐,还有大哥和二哥,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所以我也从不会想到去问。
我还知道姐姐长得非常美丽。我特别喜欢看她的脸,她的大眼睛,她笑起来两个小酒窝。长大后我多次端详姐姐的脸,才明白即使是懵懂初开的蒙童,根本不用人教,审美力也不逊于成年人 。
姐姐的没有回家,我虽然并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但从大人的凝重痛苦的神色中,我能感受到那份沉重。
大概又过了四五天吧,傍晚的时分,有人敲我们的大门。
妈妈像是受了惊的猫,一跃而起,冲出去开门:门外竟然是……姐姐!
妈妈高兴的哭起来,一把抱住姐姐,声音哽咽地说,“这么多天,你死到哪里去了?你死到哪里去了?死丫头!你再不回来,你阿爹都不想活了!”我也扑了过去,抱住了姐姐的腿,嘴里喊个不停。
姐姐进屋坐下后,就着水杯大口喝着水,又从随身带的小蓝布书包里,取出了几块烧饼递给爸爸妈妈,说,“我找到了工作。在汤山小学做代课老师。”
姐姐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妈妈吃惊地说,“天啦,汤山!你怎么到那么远的地方!”
爸爸紧锁眉头,问,“这一路,你是怎么去的?”
“阿爹,这你就不用问了,这个嘛,我自有办法。”姐姐调皮地一笑,又掀动她那特有的酒窝。爸爸的脸色立刻就缓和下来了。姐姐就是这样,只有她,能跟爸爸用这样随便的口气说话,我们是绝对不许可的。
“好歹你也该给我们送个消息回来啊,让大家为你着急,你妈的眼睛都差点哭……”爸爸总是摇头。
“不就是因为太远吗?”姐姐说,“我去了,人家就要我上课,一直没闲空,今天上完第一节,我就往家赶了,一直走到现在。”
妈妈一听眼泪又出来了,“五六十里的路程,真苦了你了!”
“没事,我年轻。”姐姐若无其事地说。但我看得出来,她已经很累了,她两只脚不停地悬空又放下,悬空又放下,交替着摩着脚背。
趁着妈妈给大家分烧饼的时候,姐姐示意我跟她出去。我听话地牵着她的衣角,跟她到了院子里,她又从蓝书包里取出了一只三角形的面馍馍,交到我手里,说,“这是给你的,你吃了吧。”
这就是南京的“糖三角”。今天这样的食品大概全国都能见到,但在大半个世纪前,在那个食不果腹的战争年代,糖三角绝对是南京的特色食品,在上海是看不到的。当我的舌头尝到了糖的滋味时,这好几天吞糠曣菜的经验早就抛到了脑后,我才知道人生什么叫做“甜”。我三口两口就把它吃掉了。
这一只人生初嚐的小小的糖三角,似乎带有某种象征的意义,它预示着我的人生就像是行走在荒芜的沙原上,偶尔会见到星星点点的小野花,让我产生一种意外的惊喜,并给我留下星星点点的暖心的回忆。
这个经验伴随着我的一生。当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作为访问学者在美国学习和工作时,从家人的电话里传来姐姐因癌症而去世的噩耗,这时,我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只糖三角,泪水就像太平洋的水再也阻挡不住了,我放下电话,一个人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天的晚上,是我们全家从上海回到南京后过的最愉快的一天。要不是因为一个小插曲,简直就可以提供给央视记者那句经典问句“你幸福吗?”的最佳答案了。
这时候三姨来找我妈了。我跟着妈跑到房门口。
三姨伸头看看屋里,笑着问,“什么喜庆事啊?老远就听到笑。”
妈妈说,“女儿回来了!”
“找到啦?”三姨惊喜地说。
妈妈点点头。
“没出事吧?”
“没有。她在汤山找到了一份小学老师的工作。”
“啊呀,您女儿太能干啦!这年头能找到工作真比登天还难!”
“你过奖了,”妈妈高兴地谦虚着,“她是运气好,没头没脑的跑到人家那里,刚巧就有个老师病倒了……”
“那也要自己有本事才行。”一句话说的妈妈脸上积了好多天的乌云全都散了。三姨又凑近妈妈的耳朵说,“那天您托我的事情,我给您带来了。”说着打开手里的布包包,原来里面是一份鞋样,还有布料针线,说,“我想给达夫他妈做双鞋,正愁着找不着人做呢,您却开了口,算是救了我的急。这点钱,不好意思,不要嫌少。”说着连钱带布料一起塞到妈妈的手里。
妈妈接过了布料,钱却不肯接,嘴里只是说,“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呢?这叫我怎么好意思呢?”
三姨说,“汪太太,我们也供了好几天了,也算得上朋友了。我也知道你们不是一般的人家,现在这年头,虎落平阳还要被狗欺呢。我们家达夫吧,跟日本朋友做点生意,手头还攥着一点钱,今后有什么为难的地方,放心跟我说。这点钱就别推辞了。”
妈妈这才千恩万谢地收了。
三姨这时看到了我,蹲下身子亲切地对我说,“小少爷,要不要跟我来我家玩儿啊?”说着就来牵我的手。
妈妈连连摇手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三姨见妈妈态度很坚决,也就不勉强了,又说了几句话就告辞了。
我可不乐意了,我太想进三姨她那道圆门了,因为那天早上我看到圆门里仿佛有个神仙的世界。我嘟着嘴,开始“念经”了——每逢我生气时,妈妈都这么形容我鼻子里的声音。
“我就要去嘛,就要去嘛——”我开始扭动着身子。
妈妈拉着我的手一拖,就把我拽进了屋。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我就要去嘛,我,我就要去嘛……”
我不依不饶地哭着,哼着,眼睛偷偷瞅着爸爸。因为我知道,我最小,最小就能哭,能闹,大人都会让着你,要是闹得再长一点,爸爸就会说,“就让洪武去嘛。几个人当中,他是最可怜的,从生下来,就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过着……”说完又要连声说“该死该死该死该死!”
但是这一回,爸爸没有说话。
妈妈从布包包里捏起一根针,吓唬着我,“不许哭!不许哭!再哭,我拿针扎你,扎!扎!”妈妈做出控吓我的动作。
我干脆放声大哭起来,“就不!就不!我要去!”
这时姐姐说话了,“洪武,听话!”
“就不!”
“不听话看我怎么治你。”说着姐姐把我拦腰一抱,屁股朝上横在她的膝盖上。
我还在愤怒地扭动着。
姐姐轻轻拍了我两下屁股,“不听话我就打。”
“你打,你打……”
姐姐看吓不住我,突然低声说,“那你把我刚才给你吃的东西吐出来!”
我知道她说的是糖三角,我也知道她为什么压低了声音,她是怕我四哥听见,果然四哥已经支起了耳朵。
我还在生气,也真想把糖三角吐出来,可我吐了好几次,只有口水,什么也没有。
人说吃人的嘴短,我虽然当时还未曾听过这句话,但那个时候,我还是真懂了这句话的精髓了,我马上就不哭了。
姐姐看我不闹了,就打岔说,“来来来,我教你玩个游戏。”
她让我坐她身边的小凳上,让我们的四只脚并排放齐了,她用手指挨个儿点着这四只脚尖,边说边点,“脚底脚底帮帮,搬到南山。南山泊,种小麦,小麦稀,喂小鸡,小鸡不吃食,观音老母伸伸缩缩,缩一大条支!呕,捉住你的脚喽!”
她带我玩着玩着,我渐渐忘掉了刚刚发生的事情,不一会儿就破涕为笑了。
就这样,尽管我生活在日本鬼子的铁蹄下,但却沐浴在中华传统文化的氛围中,让那些令我铭记终身的童歌童谣,伴随着我度过那苦难的童年,它就像小草脚下的泥土,滋润着我的心田。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我梦见自己好饿好饿,突然,天上掉下了好多好多的糖三角,我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看见姐姐的床上空着,她已赶回汤山小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