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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中的水晶球(4)

(2015-03-21 13:37:31) 下一个

4、垂帘施教

简单地吃了昨天大伯父送来吃剩下的饭菜后,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妈妈、姐姐和三哥都出去办事去了,家里只剩下爸爸、四哥跟我。爸爸通知我:马上“上课”。

爸爸在前屋里,中间的帘子只拉开了一半,四哥被叫了过去。我知道那是爸爸在安排我俩的功课和作业。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小炕桌旁的小凳儿上等着。

我听见爸爸在布帘那边先教四哥功课。四哥是个特别聪明的人,什么事一看就会,一点就透,不一会功夫,好像他今天的功课就已经学完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和几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陈旧发黄的毛边纸交到我手上,说,“阿爹说了,今天你的功课学会这首儿歌的前四行。”

我循着四哥的手指看那本子上的字,原来是爸爸亲手搜集抄写的民谣和儿歌,一律是毛笔小楷,字体规规整整,一丝不苟,这就是我的教科书了。几十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本手抄本教材时,突然明白了爸爸对我的缜密用心,他虽然对我不苟言笑,但内心里却有着深藏不露的温柔的一面:他是不想用日本人编写的课本来毒化我的心灵,而努力让我心里保留一片民族民俗文化的纯净的天空。

被指定的这首就是《四季打铁歌》。四哥指着前四行说,“喏,就这四行。有什么不认识的,我教你。阿爹要你背出来,默出来。”

我一看,心里乐了,上面的许多字我从前就学过,我磕磕巴巴地念起来:

“张打铁,李打铁,

  打把刀,送姐姐。

  姐姐留我歇。

  我不歇,我到张家学打铁。”

“就这四行?”我问,心里却在暗暗高兴,我知道不一会儿我就可以玩了。

“还有个乘法口诀,今天背2的乘法表。这就是你一天的功课。”四哥补充。

我又顺便看看《四季打铁歌》后面的几行,除了少数几个字不认识外,其余的都认得,就说,“下面的我也会。”

“我不信。”四哥说。

“不信?我读给你看。”说着我就接下去读了起来:

   “打铁打到正月正,家家门口挂红灯;

  打铁打到二月二,家家户户接女儿;

  打铁打到三月三,荠菜花儿赛牡丹;

  打铁打到四月四,一个铜钱四个字;

  打铁打到五月五,洋糖粽子送丈母;

  打铁打到六月六,六只蚊子一盘肉;

  打铁打到七月七,七根羊毛做管笔;

  打铁打到八月八,八个娃娃堆宝塔;

  打铁打到九月九,九月菊花家家有;

  打铁打到十月十,十月天寒穿袄子;

  打铁打到十一月,户外狂风卷大雪;

  打铁打到十二月,杀猪宰羊过大节。”

对于我不认识的字我就跳过去了。

四哥见我真的会读,就压低了声音说,“你会了这首童谣,我就能教你玩‘打麦’游戏了?”

“什么‘打麦’?”我问。

“小点声!别让阿爹听见。”四哥手指竖在嘴唇中间,示意在警告。

“阿爹耳朵聋。”

“听见了就坏了,你功课就不是这四行而是要默写整篇了,就不会给我们时间来玩了。”四哥就是比我聪明,我没想到的他倒先想到了。接着他就教我怎样自拍手心再互拍对方的手心,嘴里还要和着拍掌的节奏念着《打铁歌》。正玩得兴起,忽然帘子那边一声怒喝:

“应梁!”

四哥吓得一抖。

“你怎么带着洪武先玩起来啦?不听话的东西!”原来爸爸还是听见了。

四哥眼珠一转,大声说,“阿爹,我把整篇课文都教给洪武了。”他反应够快。

“不要。太长了,洪武消化不了。”爸爸似乎有点不放心。

“没事的,洪武已经学会了。”四哥的声音更大了。

“真的?”爸爸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真的。”四哥几乎是在喊了。

帘子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大概爸爸是在想事情。

“那么好吧,”爸爸说,“让洪武把整篇课文都默写了。”

我们一听这话,都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都怪你!”我对功课量的加大很有点忿忿,埋怨着四哥。

“就怪你,叫你声音小,小,小,你不听!”

“怪你!”

“怪你!”

“还在讲话啊!”爸爸已经发怒了。

我们都吓得一声不吭。

一个上午就在静寂中度过。我在背着课文。四哥也在复习爸爸布置给他的功课。我的肚子早就饿了,但妈妈还没有回来。

“你会了吗?”四哥有点等不及了。

我点点头。

“开始默写吧。”四哥把爸爸交给他的黄色毛边纸给我一张——说它是一“张”,真的太抬举它了,它只是不知从哪些废纸上裁下来的空白边脚料。又交给我一个小小的铅笔头,大概只有一寸长,是四哥用剩下来的。我就开始写起来,不一会,就写完了。

四哥说,“还有个乘法口诀2字头的。”他指着乘法口诀表。

我已经坐不住了,开始哼哼起来,摇晃着身子。这是我表示抗议的标志性的行为艺术。

“就怪你!就怪你!”我嘴里不停地嘟哝着。

“好好,就算是怪我。”四哥决定让步了,“你读两遍2字头的口诀,我就说你会背了。行吗?”

我点点头。

“阿爹——洪武功课做完了!”四哥得胜地大喊一声,拿起我默写的那“张”纸跑到布帘那边的前屋去了,他的脚步把地板震得直晃,旋即他又跑回来,指着乘法口诀表2的那一行让我读出来,嘴里反而说,“背,背给阿爹听!”

我于是振作精神,顺着四哥手指的指引,沿着口诀表上的数字,大声读出来:“一二得二,二二得四……”

布帘那边,终于传来爸爸肯定的声音。

“很好了。今天洪武的功课已经超过了。下面是——‘余兴’!”瞧,还有这个新词!爸爸毕竟从小上的是新学(江南水师学堂),名词都是新的。‘余兴’这个词,今天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了,那时可是个时髦的词儿,就是“玩”的意思。于是我和四哥都欢呼起来。这时候妈妈和三哥回家来了。

三哥是带着满脸的不高兴,一言不发。妈妈拉开帘子,走进前屋。

“办得怎么样?应乐能上学吗?”爸爸站起身来,问妈妈。

“应乐”是我三哥的名字。

“我找到了钟英中学的校长。”妈妈回答,“校长说,就现在上中学,应乐的年龄还不够……”

妈妈的话还没说完,爸爸就着急起来,“你没告诉他,应乐的功课都是往前赶的,他在上海就已经快要小学毕业了?”

“我说了,他们也看了应乐的成绩单,说他的确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们愿意收他,但是要等到明年开春。”

“学费怎么说?”

“可以免一部分。”

接着是长长的沉默。

“钟英中学是一所好学校,没有日本人的背景。”爸爸沉思着,又关照着,“那一点钱,要抠紧了用。就是饿死,也要让应乐先上学。”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三哥突然说了声“阿爹,我不想上学了,我要去杀鬼子!”

“什么?”爸爸大吃一惊,连忙望望窗外,“你才多大?这种话绝不能乱讲,记住!”

“我要杀鬼子!”三哥固执地重复着。

“他这是怎么啦?”爸爸疑问地望着妈妈。

“他还在生城门口那个鬼子军官的气。”妈妈解释说,“门口的小巷儿的巷口,右手边就是中华门,城门口驻着日本兵。刚才进巷口的时候,就看见一个鬼子军官在打一个老头儿。应乐当时看了气得浑身直抖,恨不得上去拼命。我赶紧拉着他回来了。这个孩子,太直,太认死理了。”

“我就是要杀鬼子!”三哥低着头,嘴里还在嘟噜着。

“匹夫之勇!”爸爸厉声地喝住三哥,一面来回踱着,然后问,“三国有个许褚,听过吗?”

三哥点点头。

“许褚打仗很勇敢,但是他有个习惯,就是打起仗来,一定要脱光自己身上的盔甲和衣服,光着身子跟敌人打,就叫做‘赤膊上阵’。你说他是聪明呢?还是笨蛋呢?”

“笨蛋。”三哥低声回答。

“为什么?”

   “因为……因为更容易受伤。”三哥嗫嚅着说。

   “嗯,你这话还有些道理。好好想想吧!”爸爸拍着三哥的大脑袋,随即吩咐妈妈说,“都下午了,看看昨天的饭还有没有剩下的。”

妈妈连忙到天井里的小灶间去了。

我此时的饥饿感已经化作了一种迟钝的麻木,我只是一个劲儿喝水。

四哥振作精神说,“咱们还是玩‘打麦’吧,坐等着吃饭只会更饿。来,我来教你,你跟着我做。”说着,他叫我双手合十,然后用他的两手在我的手背上摸一下,说,“一摸金,二摸银,三摸四摸打手心。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刀,送姐姐……”我跟着他的动作,慢慢地跟上了节拍。

三哥看着我们互相拍打着对方的手心,渐渐也高兴了起来,突然他说,“爸爸说的对。太平洋战争都爆发了,鬼子蹦不了几天啦!来,我发现了一首西洋歌曲,节拍跟我们的《打铁歌》完全一致,我给你们配乐吧,用手中的铁锤来砸鬼子!”说着他挥起拳头击打着桌面,唱起了一首让人热血沸腾的歌:“叮!噹!叮当叮叮当!我们是铁匠!欢乐的铁匠!勇敢的铁!匠!到-处-漂流-吉普-赛人-自由-游荡!……”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著名的威尔第的《铁砧之歌》,只是歌词跟今天的不太一样了。

于是在这间破烂的小屋里,回响起节奏铿锵的旋律,我从中上了人生第一堂中西文化交流的课程。从此,我就牢记着“姐姐要我歇,我不歇,我到张家学打铁”这句话,不停地打铁,不敢歇息,一直打到了现在。

如果不是三姨来敲门,我们也许会一直兴奋下去。

我打开前门,看见三姨手里拿着一个小物件,笑着说,“小少爷,你们在开音乐会呀?怎么不通知我呀?”我不好意思,大概脸又红了,她又问,“妈妈呢?”

妈妈已经闻声赶过来了。

“汪太太,”三姨说,“天快黑了。这个屋子呢,没有拉电线。我想你们新来,没有准备,我给你们先送个油灯过来,暂时对付一下吧,赶明儿叫人给你们拉根电线过来。”

妈妈接过那个叫油灯的东西,边道谢边说,“真不好意思又用你们的东西。电线,就不用拉了,我不怕你笑话,我们很穷,用不起电。”

三姨安慰着说,“汪太太,别这样说,人穷啊富啊,全在乎心。我看几个弟弟啊,一个个都是福相。”

她俩又靠着门口交谈了一阵,三姨才走。

南京的冬天,十分寒冷,天早早就黑了,妈妈点亮了油灯。这时候爸爸突然问,“掌若怎么还没回来呢?”

妈妈说,“她说去找工作,到街上就跟我们分手了,也没说到哪儿去。”

“你呀你呀,”爸爸埋怨着说,“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女孩子家……”

一句话让全家陷入了沉默。

这一夜,在全家人焦虑的等待中,姐姐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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