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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里

(2015-06-01 14:15:21) 下一个
艰难里

现在,孩子想要衣服就可以给他买一件;想要换点口味,就可以带他下馆子尝一尝。虽说东西有好坏优劣之分,但差别再大也比不上有和没有的差别,也比不上拥有与想象的区别。小时候,在那个 “艰难”的年代里,为了得到一块烤得焦焦的红薯,小孩子可以拉一上午的风箱;为了摘到一个丹柿子,可以爬上最细的树梢;为了一件新衣服,可以“乖”上好几个月;为了一个文具盒,可以写上好几百篇日记。。。今天,什么东西都似乎能够轻易得到,更好一点或者最好对小孩子都缺乏吸引力。还想拿什么东西来激励小孩的话,多半会被他们嗤之以鼻。连自己都要问自己:东西有什么稀罕的?在想象不出来更好的生活时,总回想起那个物品匮乏的年代。

大年三十的黄昏,邻家的小姑娘倚在我家的门口,笑眯眯地扭来扭去,不看她吧,她就弄出点响声,叫你注意她;看她吧,她头上又没戴花,脸上又没贴金,除了知道她高兴,怎么也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问她,她又不说,真叫人猜不透她到底要干什么。十几分钟后,小丫头终于哭了。我们才注意到她穿了一件新衣服 —— 一件还没来得及缝上袖子的新衣服,和她从前穿过的衣服花色相同,只不过是件新衣服。她的妈妈这时拿着针线找到我们家:“你说显摆成啥样了?衣服还没缝好。。。我刚得空扫了一下院子,一回头,衣服就不见了。我都找了两三家了!”

我的妈妈一面赶紧哄小孩:“衣服真漂亮!真好看!穿得怎么这么合身?!都怪天黑了,大娘没看见。。。哎呀,快别哭了!小脸可不敢哭皲了。”一面悄悄地对邻居说:“咋给孩子又弄了一件一样的衣服?”
“哎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商店里的布就那几样,看来看去还是这个花色最漂亮,就挑了个一样的。。。”邻居遗憾地说。

那时候,衣服大都是妈妈手工做的,好几年才能得到一件新衣,小孩还挑什么呀?只剩下高兴和显摆了。按理说,新衣服要到大年初一才可以穿,但小孩那里还等得。除夕的晚上,许多小孩都咬住妈妈,逼着她们赶紧缝完最后一针,好赶快穿上,冲出家门,像小老鼠一样在各家窜进窜出,展示自己的新衣。

大人们那一天可真够忙的。要剁肉馅,包饺子,蒸馍,做糕点。这些东西一年做不了几回,大人们常常串门,相互求教,帮忙,将初一至十五的待客大菜都准备好。还要把拆洗的被子缝好,穿过的衣服浆洗好;将屋里屋外,地上房顶的尘土扫掉;把水缸里的水灌满;将柴草木碳预备足;门前要贴上春联,窗上要贴好窗花。。。最后,还要查验一下年后出门走亲戚的礼物是否齐全——从初一到初五,商店是绝对不开门的,东西不齐全是没法添补的。除夕,大人们常常要忙到半夜,不守岁也守岁了。

这才是真正的过节,和平日的迥然不同。这才是真正的,孩子们企盼的节日,全新的,难得的。哪里像如今,平常像节日,节日如平常,叫人连嘴馋都想不起来。

那时候,孩子们嘴馋什么呢?妹妹同学的父母好不容易买了些白砂糖,他们没法给年幼的孩子们说明白为什么这个糖要节省着吃,出门时就把白砂糖装到袋子里,高高地吊到屋顶上。那同学是弟兄俩个。父母一出门,两个孩子就找来竹竿,将竹竿头削尖,戳烂那个袋子,白糖就漏了下来,两个人张着嘴在下面接着吃。但白糖漏个没完,两个人吓坏了,逃出家,不敢回来。

叔叔当过几天赤脚医生,留下来几百粒“宝塔糖”。“宝塔糖”是打蛔虫的药,赤脚医生每人必备。叔叔不当医生时,就把这些“宝塔糖”放到了一个箱子里。我们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了它。那时候卫生差,几乎每个小孩都知道肚子痛,闹蛔虫的厉害,疼起来在地上打滚。因此大都记得服用“宝塔糖”的细则,知道“宝塔糖”比蛔虫还厉害,能药死让人肚疼的蛔虫,不能多吃!但是“宝塔糖”是“糖”呀,甜着那。。。每次当我们嘴馋的时候,就去叔叔的箱底偷一粒“宝塔糖”。几年以后,当叔叔想起他的“宝塔糖”时,箱底已没剩下几粒了,着实把他吓坏了。

如果是父母给的好吃的,孩子们一定要显摆一下,非得要让别人都知道。上小学的时候,班上评三好学生。有一人全票通过。但老师还是让大家再提提他的缺点。大家提了几条,就提不出来了。老师说:“那我就提一个吧:上课吃东西。”

那人一向遵守纪律,什么时候上课吃过东西?

老师咪咪地看着那人,使劲地掩住笑:”想想那个圆盒盖盖,你在里面放着什么来着,黄黄的,小小的,一会儿捏一个,一会儿捏一个。。。”

噢,真丢人!那次那个同学家里买了小虾皮,他以为同学们,甚至老师都没见过,因此就拿一个盒盖盛了一小点,带到教室去吃,故意让老师和同学们都看见。。。但是当时,老师为什么偏偏不动声色呢?多年后,想起这件事,依然忍不住要笑。

上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了住校生。这些同学的家离学校太远,晚上不得不住在学校里。他们三天回家一次,带干粮到学校来吃。这些干粮往往很难分出个你的我的,大家常常一起吃,先吃好的,新奇的。连我们这些不住校的,也跟着沾光。一次有同学拿了油烹的知了来。。。

这个东西我是知道的。夏日的黄昏,村头路边水渠上,那两岸双行笔直的杨树下,常常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一队一队的小脑袋,一手提个桶,一手捏个手电,围着树一圈一圈地照,孩子们在找刚爬上树的知了。刚出土的知了还没有退壳,爬得很慢,很容易抓,一晚上能抓小半桶。。。多数情况下,第二天早上,当孩子们还没睡醒的时候,父母就把那些“虫子”倒给鸡吃了。偶尔也有留下来的,孩子们把它拿油烹了吃。没有大人愿意自家做饭的锅用来炒那种东西,孩子们往往连个锅都找不到,油就更难了。那时候油非常地金贵,要把那个东西炸得干干地,脆脆地,非常不容易。所以,据说那个东西极为好吃。这个同学的家里给他带了一大堆来,同学们都围了上来。吃过的当然抓起来就吃,我在边上龇牙咧嘴地不敢动,一帮人全都过来怂恿。那个东西,摸着干干的,应该像油麻塘一样松脆,但我都放到口边了,还是没敢吃。

在村上,小孩子们常常串门,看见谁家有好吃的就眼馋。有好吃的人家一般都不吃“独食”,会给眼馋的孩子分一只碗,分一双筷子,让他一起吃。上大学的时候,一群同学去爬山,中途饿了进一家饭店去吃饭。那时候大家都很饿,也很穷,担心饭量不够。一个同学就对饭店老板说:“多加两瓢水。” 怎么这么像从前隔壁大娘说的话?这句话一下子把大家都带回到了童年在邻居家蹭饭的年代,原来人人都有过“多加一瓢水,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的”的记忆。

还没上学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家里养的,种的东西总是不尽人意。当人家养的鸡天天都下蛋的时候,我们的鸡一周才下一两个;当人家的桃杏苹果一筐一筐从树上摘下来时,再看看我们满院的果树,桃,枣,苹果,石榴,柿子一样不缺,可几乎找不到一个果子。有一年春天,我们的苹果树开了无数的花,我们就等着秋天时收获满树的苹果。可等到秋天,树上只长了一个苹果。那个果子本身倒没什么可抱怨的,长的大极了,比人家的两个苹果还要大。颜色也健康极了,红彤彤,亮亮的,诱人极了。我们整天在树下等着它成熟。妈妈说,中秋节时,她会把它摘下来分给我们吃 --- 那就等吧!有一天,妈妈去姥姥家了,留下我们三个大孩和小弟弟在家。妈妈刚一出门,我们就盯上了那个苹果,它又大又红又圆,那么诱人。我们开始找工具,想把它弄下来。。。如果妈妈回来发现苹果不见了,会惩罚我们的。我们绞尽脑汁地想,如何能逃避惩罚呢?这时候小弟弟爬过来,他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有了!妈妈是没有办法惩罚弟弟的。我们把弟弟抱起来,举过头顶,把锄头放到他的手里,苹果就掉下来了。。。那个苹果的味道浓极了,又酸又甜,至今难忘。

妈妈是什么时候发现那个苹果没了,不记得了。那个苹果是弟弟打下来了,不是吗?

一天,妈妈让我去二大娘家借农具,我到了她家后才发现她家里没人。二大娘家做豆腐,石磨盘边有一棵小苹果树,上面结了好多苹果。我在树下馋了好久。二大娘对小孩很好,不会让孩子太眼馋。她家里总不见有人回来,我就迷迷糊糊地爬上磨盘,又犹豫了很久,摘了一个苹果。。。“不能吃偷的东西!”这一点,我是清醒地知道的。站在磨盘上,我真想吃了那个苹果。然而,盯着手里的苹果,我却看不见它。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站在那里不能动。街上传来人说话的声音,我一下子醒过来,赶紧把那个苹果扔到墙角,逃回了家。我确信我咬过那个苹果一口 ——扔那个苹果的时候,我注意到它缺了一小块,但它的味道如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因为嘴馋,妈妈不知教训过我多少回,我也不知被捉弄过多少回。年龄越长,越觉得不能再馋了。

一天,妈妈去姥姥家,要到晚上才回来。她将家里的钥匙交给了婶婶。当我们从学校回家吃午饭时,婶婶把我们叫到她家里,特意包了饺子给我们吃。那时候我们很少能吃到饺子,我不想被人说成嘴馋人家的东西,就坚决不吃。婶婶一心对我们好,她说:“不吃就不给你钥匙!”没有钥匙,就不能回家吃我们自己家的饭。我毅然走出婶婶家,饿着肚子向学校走去。婶婶追出来,把钥匙塞给我,她淌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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