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番瓜,拉珠子……
狗剩,番瓜,拉珠子,叫化,驴娃,小辫子…… 都是我的小伙伴的名字。中国人不是素来就有“名副其实”,“文若其人”的讲究吗?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其实这些都是小名,谈不上“名副其实”。官名才是一个人真正的名字,标识他的属性。
中国人也相信肉体,灵魂。认为人一旦失去了灵魂,就要死了。住在阴曹地府的阎王爷掌控着人的生死。他有一个人间的花名册。人将死时,他会派小鬼拿着名单到人间来索走将死的人的灵魂。对于生死,人是无能为力的。但即使在这种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中国人还想再试一试。婴儿是死亡率很高的人群。当一个小孩出生后,父母就挖空心思地在他的名字上制造麻烦,使来索魂的小鬼找不到这个孩子。“狗剩,番瓜,拉珠子/蜡烛子,叫化,驴娃,小辫子……”,让那些小鬼到狗窝里去找吧;到番瓜地里去翻吧;到粪堆里去找珠子吧,或者坐在蜡烛前,瞪着蜡烛,看它生出个娃娃来吧;让他去跟要饭的纠缠吧;让驴叫声萦绕着他吧 …… 总而言之,目的是把小鬼们弄昏,把他们气疯,让他们无法完成他们的任务,这样小孩们就活下来了。至于小孩,他们可没功夫在意自己的小名。不管那小名是什么,别人叫到时,答应一声:“哎!”就是了。
曾经,我们村上的一个小伙子就要相亲了,眼看女方的家人就要进门了。小伙子的妈妈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拍着脑瓜,一字一顿地对自己的儿子说:“千万要记住,你的官名叫‘文明’,‘张文明’”。小伙子猛然涨红了脸:原来,这二十年来人们一直使用他的小名:“瓜子”来称呼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瓜籽”。然而从妈妈的表情上,他才反应过来妈妈的“瓜子”非他的“瓜籽”,而是另有其解,不是吗?这样的名字,那样的含义,怎好给女方提及?他的官名,上学注册的时候曾经使用过,早已经遗忘了。
小孩一出生,首先被叫做:老大,老二,老三,小四,小五。。。这是按他在他们家里面孩子中出生的顺序得到的称谓。一般男孩和女孩是分开排序的。因此有:大儿子,大女儿,二儿子,二女儿。。。但我的姥爷明明只有三个儿子,他们却说我的一个舅舅应该被称为:六舅。隔壁家的一个小姑娘为我的十五姨,据说这是大家族里的排序。到底哪些家属于这个家族,我不知道。那时候我连姑和姨的区别都搞不清楚,哪里还能记住谁是十五,谁是十六?
当小孩会说话了,也就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如果村民们招呼抱着他的父母为:“狗剩他爹”,“狗剩他娘”,那么“狗剩”就是他的小名。至于父母或者大人的名字,小孩是很难知道的。有教养的人从不直呼别人的名字。大人们常常被称呼为:“狗剩他爹”,“狗剩他娘”, “狗剩他叔”,“狗剩他姑”,或者是:“那个谁”,”他叔”……. 大人们总能明白“那个谁”是“谁”,那个“他”是谁。上了年纪的人的名字更是叫人捉摸不透:一会儿是“革命他爷”,一会儿是“大春他三舅”,“治国他叔伯弟弟”……. 同一个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称谓?他到底是谁?很难猜透!
有一天晚上,我们看了一场皮影戏。皮影戏一般为地方戏。几个老人扛着装满皮影的箱子,背着锣鼓,拿几盏灯,一块布就可以开演了。皮影箱子摞起来搭一个台子,台上插上两根杆子,挂起那块布做屏幕,屏幕后点起灯盏,让灯光将屏幕照亮。老人们将皮革制成的小人在灯与屏幕之间移动,使这些小人的影子落在屏幕上。坐在台前的我们就能看见小人在屏幕上动。老人们一边拿不容易看见的细绳操控着小人做出各种动作,一边敲着鼓乐,说唱出小人们的故事。我们守在屏幕前,看得津津有味。这些说唱经过村民们多年的挑肥拣瘦的推敲评判,删减编撰,语句音律变得非常的优美含蓄,早已脱出了村野的语言。第二天早上,小伙伴们就在我家的院中,摆开了架势,开始上演那个曲目。我们自然不需要皮影,我们自己以真人扮演那些角色!锅碗瓢盆就是我们的乐器,筷子是我们的鼓槌。当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我们提着床单绑制的古装跑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没有记住多少词,我们只好哼哼唧唧地转悠。有两句词比较好记:第一句是:“端一盆水,取一苗针(为什么是一“苗”而不是一“根”,我不知道。)”。第二句是:“。。。XX,我的儿呀,血在盆中不粘连,不粘连。。。”因此,每当我们哼唧不下去时,就时不时地唱一遍这两句词。唱了一早上,意犹未尽。爸爸突然从屋里走出来,呵斥我们不要再演了。爸爸的脾气一向很好,为什么要对我们发火呢?我们吓得赶紧收摊不演了。多年后,我们才知道,爸爸的小名就叫“XX”。我们叫了一早晨,他可真有耐性!
等小孩子模模糊糊地猜到自己父母名字的时候,他也该上学了。上学注册时,他得到了自己的官名,也叫学名。也第一次确证了父母的官名。有了官名,却不一定叫得响。小学的同学,大都来自附近村庄,不相识的人很少。大家都习惯了叫小名,偶然的几个新人也会跟着叫,官名一般叫不开。要想树立起自己的官名的威望,还真的要上到初中。到了初中,远处村镇的小孩也来,不相识的人占到大多数,这时候官名才能叫得响。“瓜子”没上完小学就离开了学校,他的官名因此没派上用场,被遗忘得干干净净。相亲那天,他焦急尴尬地朝院外望了望,对着妈妈努努嘴。妈妈立即明白了,赶紧从院里的人群中溜了出去。很快村上各家各户都有张家的族人急急地穿进穿出:“千万记住了,我们家的孩子叫‘文明’,可不敢在外人面前叫出‘瓜子’!”
初中或高中毕业后,小孩也长大了,再叫他小名就显得不那么尊重,除了家里的长辈,没人再好意思直呼他的小名。小名将逐渐地湮没。然而在村上,直呼官名也不妥,只有外人才那么生分地喊官名,因此就有了:“那个谁”,“他叔”…….
如果谁的亲族中出了一个能人,他亲族的名字将消失得更快。亲人们的名字将以他的名字来替代。比如:“邓小平的三弟。:没有人会在意邓小平的三弟叫什么名字,人们只简单地称他为“邓小平的三弟”。毛泽东的孙子,也就只是“毛泽东的孙子”,谁会记他的真名?想要把自己的名字留下来是很难的。然而,有些人却在历史上留下了一长串的名字。比如蜀汉丞相诸葛亮:姓诸葛,名亮,字孔明,号卧龙先生。大诗人李白:姓李,名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世人封他为“诗仙”。名和字一般是父母取的,意思大体相近。号一般是成年后自己取的,往往隐含着自己的志向。比如:卧龙先生,虽说“卧龙”来源于当地的山名,却隐含着诸葛先生对自己潜能的自信。李白的“青莲居士”含有出污泥而不染的意思。“诗仙”是李白死后人们对他的评价。每个帝王死后也有一个类似的谥号,是世人们对他一生的评判。如果一个帝王曾经昏庸暴虐,他一定会得到一个“名副其实”的谥号。这是他自己,他的子嗣,他的大臣们无法控制的。人死了,过去的一切就再无法弥补,改变。不管这个谥号取那些字,人们都会以这个帝王生前的行为来重新定义这些字的含意。世人是不好糊弄的!
似乎,阎王爷手下的小鬼们比较容易搞定:狗剩,番瓜,拉珠子/蜡烛子,叫化,驴娃,小辫子…… 都糊弄过了那些小鬼们,成功地度过了艰难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