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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文革中 --- 修水库

(2015-03-30 18:32:08) 下一个


 
樱桃好吃树难栽

 

姥姥家城堡下的小河,可不是一条无名的小河,在中华文明最初的文献《诗经》里就有她的芳名。这条河从姥姥家的城堡下向东南流去,经渭河汇入黄河。从姥姥家那里向北,是绵延不断的沟壑坡坎。从天空中望下去,这一大片高原,就像连在一起的大片树叶,叶肉都被腐蚀掉了,只留下一道道,一网网叶脉。每一道叶脉对应到地面上都是一道道沟岭。一下雨,这样的坡地存不住水,都流向沟底,一股股汇集起来,扑向像姥姥家城堡下那样的小河。

我们的村庄,远远地,在姥姥家的下游。每当下暴雨,或者连阴雨后,路边的水渠里会突然充满了洪水。夏秋季节,这些水有时候会泛滥到田地里,曾使所有的地里有半米高的水。村上的几个池塘是首先接纳这些洪水的地方。学校就在池塘的边上,我们常常盼望着池塘里的水漫到学校的操场里,这样我们好玩水。(池塘太深了,大人不让去。)曾经,操场里的水漫过了我们的膝盖,让我们玩了好几天。大水退去后,学校的操场上到处都是翻腾的鱼,着实让全村人美餐了好几天。但这样的机会不多。那几次都是因为上游的水库冲毁了,水库里养的鱼跑了出来。平时,水都只是装满池塘,灌进庄稼地就停止了。

其实,我们村上还有一个巨大的坑没有用上。据说来再多的水,也装不满这个坑。因为这个坑里有个宝物,能镇住水。——这个以后再提。

可以想见,在我们那片土地上,几千年来,人们遇到的主要问题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洪水。文革中,有将近十年,村上的精壮劳力每年都被抽调到北边的山里去挖山蓄洪,修水库。据说农闲时,曾有十几万人同时奋战在修水库的工地上。那工地上一定热闹极了!因为我们村也在修水库!村村都在修水库!我们村上只有几十个人参加,就已经热闹非凡了。那时,每天傍晚,干完一天的农活,吃过晚饭,还有精力的人就到水库的工地上再干一会,挣点工分。工地上安着巨大的探照灯,明亮极了。人们分成一组组,挑土,抬石,打夯 ......

打夯的人每组围成一个圆圈,一齐用力拉各自手里的绳子,将绳子连着的一块大石头抛向空中,石头落下来,夯实库面,使水不容易渗漏。那时候缺少工程机械,几乎所有的劳动都靠人力。打夯要一齐用力,要喊号子。我们村上的人就以歌曲为号子。一起唱起来,一齐将石头抛起来,劳动很快就变成了狂欢。人们翻出所有还记得的调子 ...... 劳作的辛苦忘得干干净净。小孩子们在歌声和谈笑中,在灯光下跳来跳去,比大人还忙。当大人们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孩子们就在大人前又是跳舞又是唱歌,显摆各种杂艺。引得小伙子也来个倒立,翻个跟斗,老奶奶也飞个轮转土块 ...... 曾经有人说,在北面山中水库的工地上,人们住在半山腰临时挖出的窑洞里,每到夜晚,灯火像天上银河里的星星一样繁密,像两条带子镶嵌在河谷两岸的山上,绵延数公里。

那时候打夯时唱的一首歌非常好听:“樱桃好吃树难栽,不到时候花不开(这是我记忆中的歌词,查了一下原词,不是这样的) ......”我们那里没有樱桃,我总在想:那是个什么样果子,竟然能让人写出那么好听的歌。

长大后我去了成都,一天黄昏,听到街上有人喊:“卖樱桃来!” 我赶紧拿上钱追了出去。只见一个老人挑了两筐红红的,小小的浆果。尽管这些浆果在平坦的箩筐里只薄薄地铺了一层,没有积压磕碰的嫌疑,大部分果子还是烂了。怎么也让人想不出“樱桃小口一点点。”的雅致,倒是想到了:“看你那双通红的眼,烂得跟樱桃似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樱桃?

“这个果子碰不得,一碰就烂了,好难摘约!”卖樱桃的老头无奈地说。我只好买了一些。汤汤水水的,怎么洗呀?不洗,怎么吃呀?我挑了几个完好的,勉强地填进了嘴里。浓郁香甜立刻充满了口鼻。

“真好吃呀!”我禁不住赞叹到。

“樱桃好吃树难栽,不到时候花不开。。。”即使果子熟了,也难吃到嘴里。难怪那么好吃!但这么好吃的东西。。。看看放在桌上的那堆烂果子,却怎么也让人提不起兴趣,真可惜呀!

我们村上的水库修成后,按照那时候的惯例,在倾斜的库面上,用石头砌了四个大字:“人定胜天”。老鹰飞过这个水库,看到的也就是个洗澡盆。不知道远在天上的龙王爷怎么想,反正它没让一滴洪水流进过那个水库!现在想起来,那个水库的库底,比村上的几个天然池塘的池沿还要高,洪水怎么可能流到那里去呢?为什么要把库址选在那里呢?也许,水库在大路边上,人们经过时,都能看见,这样的“成就”不太容易被他人漏过。

村上的人觉得让那个水库闲置着挺可惜的,就给库里灌了井水,养了鱼。有几年,我们能分到鱼吃,挺好的。其他几个邻村的水库就没有那么幸运,从来没有使用过。小时候那些水库成了我们的游乐场,从库顶跑到库底,再跑上来,非常好玩。多年后,泥土夯成的库墙也坍塌了。“人定胜天”的字迹淹没在荒草中。

就在我们在平原上挖坑修水库的时候,在北边高原的沟壑坡坎上,人们也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在坡崖上刻的是:“农业学大寨”。人们将本来就斑秃的植被砍掉,将荒坡秃岭切成梯田,等着龙王爷洒水浇田。但是不知道谁惹了龙王爷,降水越来越少,连吃的水都很难供应,怎么可能把水弄到山顶的梯田上去?在无奈中等了二三十年后,人们不得不退耕还林。现在那一大片黄土高原又慢慢地种上树,披上了温润的绿装。

那个大山里的水库,经过十多年的建设,终于修成了。它信心十足,想要存住每一滴水。从此姥姥家城堡下的那条小河时常断流。
有次外出游玩,看到一个采石场和一条很长很长的鹅卵石堆成的大道,横在庄稼地里,很疑惑这条路是用来干什么的。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那条曾经的小河的河床!离开家乡很久了,早已与家乡的变化隔离。现代交通工具十几分钟就把我们从前要走半天的路扫过了,一下子造成了一些地理上的混乱。从前,我们迈着儿童的小步子,从家里走到这里要走好几个小时,中途还要歇很多次。那时候,父亲带着我们,沿着这条小河去走亲戚。夏天的时候,我们赤脚踩在青青的鹅卵石上,任小虾米,小蝌蚪在脚趾间游动。河道的两边是望不到边,干净挺拔的芦苇。小鸟儿直上直下地在芦苇里扎猛子。春节过年的时候,我们穿着笨重的棉衣,戴着棉帽,走到这冰封的河面上,拉着白白的芦花,常常累得难以举步。冰冻的河面滑溜溜的,不时有人摔倒,脑袋上磕出个大包。爸爸就给我们讲“小他大娘的金疙瘩”(原型是老太太们脑后的发髻或者是“三寸金莲”小脚们脚面隆起的疙瘩)。那个可爱的“金疙瘩”有的年份长在“小他大娘”的额头上,有的年份长在“小他大娘”的脚背上,使我们每年走到这里就禁不住再问那个金疙瘩,不知不觉地走到亲戚家。。。
如今,这里是一片尘土飞扬的采石场,几十吨重的大卡车轰隆隆地从身边晃晃悠悠地碾过。如今的小孩,也一定有他们的故事,只是,他们的故事是否和我们从前的一样美丽?

几千年前,古人关于这条河只留下了几个字,从这几个字里面,我们看到了水。通过这绵延婉转的小河,千年的故事似乎依然在流动。。。流淌了千年的小河呀,流淌了千年的小河,几千年后,或是几百年后,甚或几十年后,能否还再找到你的影子?

修水库的时候,那首歌是怎么唱的来着:“樱桃好吃树难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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