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雪地上的人们
小时候,村上老下大雪。太阳一出来,雪就化了。雪水会把村子变成泥塘。因此一下雪,家家户户都早早起来铲雪,把雪拉到地里,还能浇灌越冬的麦苗。长到一定的年龄后,我也早起铲雪。但不管我起的多早,总有人比我更早。每当我推着院里的雪往地里去时,路上的雪早已被清扫好了,干干爽爽的。是谁起得这么早?心这么好!我总是感激不尽。
有一天雪后,我起的特别早,起来后就跑出去看。清扫出来的路已经延伸的村外,就要连上其他村子的路了。天黑黢黢的,人们说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原野里白白的,只见六。七个人在慢慢地扫着雪,偶尔小声地交谈着。他们佝偻着身子,一种异样的气氛弥散在黑黑的天光里:这些人好像并不快乐。
“老谭的孙女,早呀!”其中的一个瘦瘦的老太太招呼我。她的背弯得很厉害,好像一只大虾米。如果她站直了,个子一定很高。我不觉得我见过她,她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你认识我?”我问道。
“当然!我是林林的奶奶!”她小声地说,声音像蚊子一样。
林林是我的朋友,她奶奶还活着?或者,她是否有过奶奶?我从来没想过。再仔细地看看其他人,他们都似曾相识。对了,他们好像是批斗会台上的那些“坏蛋”!
“坏蛋”就在我们们村上!我怎么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其实,我常去批斗会的。也知道会上是在批斗那些“坏蛋”。但“坏蛋”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要么是历史反革命,要么是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就是地主或者是国民党的老兵;现行反革命就是小偷,流氓,杀人犯或者是反文化大革命者。我觉得我周围的人都是好人。因此,很少注意那些“坏蛋”。再者说了,那些“坏蛋”都低着头,不是很容易看得清楚他们的脸。大部分的时候,我都在会场边抓着籽,跳着绳玩。不是太有工夫在意这些人。
我们村上就有“坏蛋”!这个发现真让我吃惊。从此以后,我时常观察那些站在批斗会台子上的“坏蛋”们。一天,我去参加姥姥家附近一个村上的批斗会。有一个“坏蛋”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半遮着脸,和其他人站一起挨批。这个礼帽很特别,它常常被当作资本主义的代表,怎么会允许出现在台上?我仔细地研究着这顶礼帽。突然发现,礼帽下是我的姥爷。
姥爷有两个妻子。一个跟他住在家族的老院里,那是一排窑洞。而我的姥姥搬出来,住在村头的另一处院子里。我们去看姥姥时,有时也会到姥爷的院里去看他。其实,窑洞房子挺好的,冬暖夏凉。不足的是,窑洞通风不好,光线昏暗。姥爷总是坐在窑洞窗后那黑黑的阴影里,我对他有些敬畏,很少跟他说话,也不敢多看他。姥爷的大家庭人口众多,在那里总能找到别的好玩的东西,因此,我也不是十分太注意姥爷。
“他是姥爷!”我吃惊地对表哥说。
"是,是他,—— 他是历史反革命。。。”表哥很不情愿地说。
我们第一次入学注册时,老师总要问“家庭成份”是什么。
“贫农!”我理直气壮地回答。
“回去问大人去!”老师就这么打发了我。
贫农,下中农,富农和地主是划分农民成份的,贫农最光荣。班上大部分人都是贫农,我也要这个荣耀。令我吃惊的是,奶奶说我们家是“下农“ —— 到底是“下农”,“中农”,还是“下中农”,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中农”离坏分子“富农”也太近了。出身于“下农”,真让我沮丧万分。
“都怪你爷爷,太固执了!也太没有眼光,眼看着就要解放了,聪明人都赶紧把地卖出去,他却买进来。好在划分成份的工作组了解我们的底细,给了我们一个贫农。可你爷爷受了一辈的穷,最怕别人叫他穷人,坚决不当贫农。工作组还警告过他:不要后悔吆。。。可他就是不动心!”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理解“什么农,什么农”的,很多孩子都有困难。
“什么农?”老师问。
“什么‘笼’?我家里蒸馍只用荆片子,买不起‘笼‘!”一个小孩回答说。
另一个问道:“老师,为啥要问鸡‘笼’子,学校里要鸡 ‘笼’子干啥?”
但是地主的孩子知道那是啥。“地主”就等于“坏蛋”。它在课本里,舞台上,小说里,电影里。它在阶级斗争的批斗会上。
文革中,这种批斗会很多。它和文艺表演,运动会,公判公审,会议通知等混在一起,就是个群众集会。每个人都要去,挣工分的。小孩子也跟着大人去。大部分时候我们小孩都在边上玩。但每个孩子都知道,会议快结束时,一定要找个保护伞。谁都不会错过那一刻。那时候大人们会站起来喊口号,往前涌,场面混乱,有时候会发生践踏事故。这个时候小孩子最好呆在父母身边。
那些“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在这个时候要被捆绑起来,双手反剪到背后。那情形很恐怖。妈妈们往往捂住孩子的眼睛耳朵,不让他们看到这可怕的一幕。反革命分子的脸有时候被痛苦扭曲了,有时他们还会疼得叫起来。随后,他们会像粮食袋子一样,被扔到卡车上游街。民兵押解着他们,低头站在敞篷大卡车车帮子边上,脖子上挂着写有他们的名字的牌子。有的名字上打着叉,有的没有。打叉的罪行严重一些。卡车在各村转。“坏蛋们”有的游街后就被拉到刑场,有的被送到监狱里,也有的被送回家里。总之,他们要消失一段时间,下次批斗会也许能再看见他们。
其实,他们中的许多每天都出来的,被勒令打扫街道。只是他们起得太早,我没有看到。如果不是那些雪,我不知道何时我才会发现他们的存在。
文革后,林林的奶奶还活着,她时常在大白天出现在街道上。她瘦瘦的,抬着头,背似乎挺直了一些,个子真高呀!她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平和。这平和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即使现在,当我走在雪地上的时候,有时还会想起那平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