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我的博客复制一份至《海外博客》
由于数据量较大,请您耐心等待复制完成
复制
正文
“人血馒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2020-05-11 10:21:51)
下一个
?新冠疫情爆发以来,写疫情的文字可以说是铺天盖地:分析病毒特点,预测疫情走势,描写百姓痛苦,表扬医生护士,不一而足。有的真关注,有的蹭热点;有的生动翔实,有的造谣生事;质量自然也良莠不齐。多数文章乏人问津,也有一些获得了点击率,为作者赚得了知名度、广告收入和版税收入。因为疫情是一场灾难,于是有人惊呼:这不是吃人血馒头吗?人血馒头这个词来自鲁迅一百年前的小说《药》。华老栓的儿子患有痨病,据说人血馒头可治。正好革命者夏瑜被判死刑,华老栓于是买通刽子手康大叔,得到一个浸透夏瑜鲜血的馒头,拿回家给儿子吃下。这个馒头没治好儿子的病。不久儿子去世,埋在跟夏瑜之坟一径之隔的墓地。有些人以为,吃人血馒头的意思,是利用他人的不幸获利。这些人没读懂鲁迅。注意,夏瑜虽死,华家并没从人血馒头得到好处,这才是这部小说最大的讽刺。人血馒头这个意象之所以触目惊心,不仅是因为它利用了革命者的血,更是因为它本身的愚昧。试想,如果吃人血馒头不是一种愚昧的行为,比如人血馒头确实有治疗痨病的功效,华小栓吃下确实变成生龙活虎的少年,表现百姓的麻木和愚昧的《药》,就脱胎换骨成不择手段保持青春和生命的《夜访吸血鬼》。甚至不择手段都算不上。夏三爷出卖夏瑜,康大叔砍下夏瑜的头,但华老栓对夏瑜的死并无直接责任,他只是想给儿子治病而已。他更像器官捐赠的受惠者。当然按现代标准,不经允许摘取死囚器官是不道德的。但批判完华老栓的不道德,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能干的好父亲。为了救孩子,他克服内心恐惧,使尽浑身解数,终于得到美好回报。所以,重要的事情再说一遍:人血馒头是愚昧的象征。人血馒头之所以成为人血馒头,关键不在于人血馒头利用了他人——哪怕是一个想要帮助我们的人——的痛苦,而在于吃人血馒头这一行为本身的愚昧。“利用他人的痛苦”这个说法比较难听,但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的互动就是一部利用他人痛苦的历史。现代社会的经济活动多以满足他人需求为目的,没有被满足的需求正是痛苦的一种定义。卖米的利用他人饥饿的痛苦,卖衣服的利用他人寒冷的痛苦,社交媒体利用我们孤独、无聊、无处自恋的痛苦,军火商、枪械商更不用说,赚的每一笔钱都跟战争、流血、伤痛、死亡有关系。医生是个崇高职业。但仔细一想,他们也妥妥地从他人痛苦中得了利。当然他们消除了病痛,但如果没有病痛,他们也就失业了。诊治病人是他们谋生的手段,也造就了他们的名声和事业。更多人直接或间接地利用人家的痛苦,却不一定有心力消除病痛。但只要不是故意制造痛苦从中牟利,没有人可以指责他们。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一个故事,就是一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用自己的鲜血洗清了信奉他的人的罪恶。所有信奉他的人都用他的血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但大家并不认为他们应该为此感到羞愧。近来关于人血馒头的讨论跟文字有关,跟文字有关的历史中利用痛苦的例子尤其遍地都是。这些痛苦有作者自己的,他人的也不在少数。文学史就是一部从痛苦获利的历史,作家们擅长的就是把痛苦转化成作品、名声、版税。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从雨果的《悲惨世界》到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鲜有几部不是悲剧。不光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平时在微信里读的小文,也热衷于消费痛苦和不幸。自杀、谋杀、留学生失踪被绑架,都是写字的人最津津乐道的。而他们之所以津津乐道,不也是因为这些内容点击率高吗?所以不光是写文章的,我们这些读文章的也没闲着。虽然没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流量和广告收入,却从别人的痛苦中得到了消遣和乐趣。如果“从他人的痛苦中获利”是吃人血馒头,大概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行为可归入吃人血馒头之列。人人吃,天天吃,直吃得满嘴鲜红,肠肥脑满。这种馒头有的像炸薯条一样给人带来暂时的快感,有的甚至营养丰富;吃起来虽然不一定高尚,却也并不可耻,不必遮遮掩掩,犹抱琵琶,满面羞愧。但这样一来,再骂谁吃人血馒头,就没有了那股畅快淋漓、居高临下的凛然正气。文学和痛苦从来都是相互依存的。歌功颂德的文字当然可以写,但有价值的艺术品还是以写痛苦的为多。它们从人类的痛苦中吸取营养,像革命者的尸体埋进土里,肥沃的土地养育的美丽花朵。写这样的作品是启迪智慧,不管写作的人是名利双收还是穷愁潦倒,都跟象征愚昧的吃人血馒头是南辕北辙。即使不是流芳百世的伟大作品,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暴露痛苦。其实是否流芳百世是百世之后的事情,我们不用操这个闲心。可以肯定的是,不能因为一个作者描写痛苦时精雕细琢,另一个草草而就,就说前者吃有机蔬菜,后者吃人血馒头。因为两者虽然吃法不同,吃的东西完全一样。有人会提到动机,指出有些人写痛苦是为了拯救我们这些乌合之众的灵魂,有些人则怀着发财出名、卖国求荣的卑劣目的,好像动机的不同,造成了炖人参鸡汤和吃人血馒头的分别。这当然不合逻辑。有人减肥是为健康,有人减肥是为好看,动机虽不同,减的都是脂肪。而且谈艺术家的动机没意思。对艺术家我们看作品。他们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也不重要。还有一些因素也造成了人血馒头这个词的滥用,不再一一列举。千万不要忘了,在鲁迅先生眼里,人血馒头是没有营养的,不是什么补品,把人血馒头当补品的是华老栓。描写痛苦和灾难也不是吃人血馒头,而是写作者的本分。对于我苦口婆心地澄清人血馒头的定义,我猜鲁迅是赞成的。鲁迅最爱暴露中国人的劣根性,以中国人的痛苦为写作素材。因为写这些痛苦,包括《药》这篇小说,鲁迅赚到了稿费,得到了名声,赢得了文学青年的崇拜,作品被翻译到外国,据说还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中国那点家丑给他扬得四处皆知,我们中国人的脸差一点给他丢尽!如果我们把吃人血馒头变成从痛苦获利的代名词,鲁迅第一个中招。他匠心独运地创造了人血馒头这个词来批判国人的愚昧;却在一百年后,由于国人的愚昧,一世英名尽毁,不小心成了吃人血馒头的鼻祖,被掉进自己设的圈套。鲁迅先生如果地下有知,不知是得意还是失望。这样具有讽刺意义的对他的误读,难免让他失望;但我也可以想象他坐在黑暗里,烟斗叼在口中,冷冷地说,“我向来不惮以最低的期许揣测中国人……早知如此的,改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