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就很爱我的妈妈,但意识到这一点却是在幼儿园中班的时候。那天妈妈来到幼儿园,告诉我她要去桂林出差。我低头听着,先是眼泪汪汪,继而嚎啕大哭起来。没有妈妈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我还不太理解离别和重逢这些概念,只知道熟悉的生活那一刻就要结束。我是个文静的乖小孩,从不哭天喊地,胡搅蛮缠。但一股我以前不熟悉,以后也很少遭遇的情绪像魔爪一样抓住了我。我在幼儿园门前的路上抱着妈妈大哭大闹,恨不能在地上撒泼打滚,任谁劝说也不肯撒手。幼儿园的阿姨会怎么想,其他小朋友会不会笑我,这些平日重若千钧的考量都丢到了九霄云外。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让妈妈留下来。如果能留住妈妈,我什么都愿意做。
当然后来妈妈还是走了,我闷闷不乐地度过了妈妈不在家的日子。有了这一次,以后妈妈每次出差我都会哭一场,虽然长大的我矜持了一些,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耍赖。
幸亏妈妈出差的次数不多。爸爸出差比较多。他出差时我也依依不舍,他走了后我也觉得家里空空的跟平时不同,但我从没在爸爸离家时大哭大闹。
从幼儿园毕业很久后我才知道崇拜这个词。我希望有个让我崇拜的妈妈,但我发现妈妈并不让我崇拜。妈妈个头不高,相貌也平常,跟邻居的阿姨和同学的妈妈差不多。爸爸妈妈都在大学工作。他们工作干得不错,用那时的话叫“业务好”,但这在我看来没什么了不起。妈妈后来跟我说她小时候拿奖学金上明星高中,在明星高中也是出类拔萃的学生,只是因为高考要写一篇叫“我的母亲”的作文,她母亲偏偏是地主婆,她慌了神,写砸了,才没上成北京大学。但听这个故事时我也在上明星高中,一只脚已经迈进北京大学的门,对没上成北京大学的妈妈还是没生出什么崇拜。
确实,妈妈是个平常的人。她聪明能干,但个性拘谨,加上出身不好,长年夹着尾巴做人,一直谨小慎微,不是雄辩滔滔、口若悬河、锋芒毕露、信心满满的女强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妈妈缺乏领袖气质,个人魅力不够。
但我总觉得没有一个让我崇拜的妈妈是个遗憾。自己也有了女儿后,我就开始盘算,或许应该付出一些努力,来让女儿对我至少有些小小的崇拜。必须承认,这个想法中有虚荣的成分。谁不想成为旁人崇拜的对象,让自尊心得到满足呢?很多人拼尽全力出名,当网红,不就是为了拥有一大票粉丝吗?但客观地说,这里面也有为女儿着想的成分,因为我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感觉。虽然只是个人经历,没有大数据的支持,我认为有一个值得崇拜的妈妈,是天下每一个女儿——包括我女儿——的愿望。
女儿小时候,让她崇拜其实不难。小孩什么都不懂,吃喝拉撒样样靠父母,自然事事听父母的,把父母的话当圣旨。我想这也算一种崇拜吧。但想到小时候的我傻乎乎地连自己是否爱父母都不知道,更不懂崇拜为何物,就觉得这种崇拜,即使是种真实的存在也不过瘾。如果女儿的独立意识已经成形,如果她已经知道自己是和父母不同的个体,也明白了崇拜为何物,她还愿意崇拜我,才算大功告成,我才能松一口气。
但怎么能让女儿届时还崇拜我,我一点头绪都没有。根据小时候的经验,我觉得女儿对母亲的外表还是看重的,我小时候就羡慕那些妈妈长得漂亮的小朋友。但外表是天生的,自己并不能改变多少,想来想去,也就只能是别穿着太邋遢,别发胖,别烫有时在超市看到的中国大妈那种鸡窝头这几点了。尤其是鸡窝头一定要避免。好在这也不难做到。
余下的呢?余下的就只能靠心灵美了,或者说beautiful mind。这其实是我们家的传统:长出令人惊艳的美貌从来不是我们的强项,但我们当中大多数人都还算聪明,虽然比起John Nash有些差距。要得到女儿的崇拜,时不时露一手让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绝活可能是必经之道。
机会终于来了。女儿六、七岁时,和别的孩子一样学起了钢琴。我一向喜欢音乐,来美国读书期间还在学校上了几年钢琴课,初通乐理。女儿学钢琴的头几年,我成了为她答疑解惑的助教。小孩手指灵活,但理解力并不强;加上不求甚解,糊涂错误之处像繁星点点不可胜数。每当我令人信服地解答了她的问题,又或者在厨房做饭的百忙之中指出了她弹琴的错误,我都飘飘然自我感觉颇为良好。虽然女儿什么也没说,表情有时候还很古怪,我想象着自己得到了她的崇拜。
但女儿的钢琴很快超出了我能听出错误的水平,而且过几年她也对钢琴失去了兴趣。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会儿退学,一会儿重新开始学,最后索性完全停下来。但这时我已经通过她的数学功课拾回了自信。我的钢琴只是小学生水准,数学才是拿手好戏。我从小喜爱数学,每天琢磨数学竞赛题,夏天泡在数学夏令营,一直到念博士学位都在上数学课。现在虽然不太使用高深的数学,但脑子里残留的记忆,应付美国中学数学还有余裕。
女儿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全国有名的好学校,但奇怪的是老师水平并不高。女儿做功课遇到问题,偶尔会来问我。当她发现我的讲解比老师更好懂时,她灵机一动,把家变成了学习数学的主课堂。她上数学课更加心不在焉,遇到问题也直接带回家,连请教老师这一步都省略。我这才明白,学校的好成绩不是老师教出来的,实在是妈妈们太能干。
但父母给孩子辅导功课是吃力不讨好,稍不小心就剑拔弩张,大人孩子反目成仇,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虽然一直到学完微积分和统计,女儿都经常来请教我,但不愉快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有一次她愤愤地对我说,你以为我喜欢找你复习功课吗?我猛然醒悟:她是为了功课在忍辱负重地容忍我,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是个面目可憎的人物。想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女儿的崇拜,是南辕北撤,误入歧途。糊涂父母很多,像我这么糊涂的没见过。
女儿高中快毕业了,开始申请大学。在无数美轮美奂、声名显赫的大学中,女儿看中了我的母校。当女儿表示我的母校是她最想进的大学时,我激动得一夜没睡好。临近高中毕业的女儿已经变成一个桀骜不驯的青少年,言谈举止中处处流露出对我们的轻蔑。我们跟她讲话都察言观色,陪着小心,生怕惹恼了她,让她暴跳如雷,拂袖而去。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一样我的东西是她想要的,在调低期望值后,这差不多也可以算崇拜了。我受宠若惊,像溺水者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但现在申请大学竞争激烈,每100人中只有区区几个能进那些热门大学。女儿虽然品学兼优,又有legacy的些微优势,还是没能进入我的母校。她哭了一场,我也失望了好些日子,想要做一个让女儿崇拜的妈妈的努力又一次变了味儿。
但我是个不屈不挠的人,就像一只九头猫,死了一次,再杀回来,一计不成,再生一计。钢琴不弹了,数学学完了,申请大学也成了过去,但如果我对女儿感兴趣的流行音乐、电影、小说都了如指掌,谈起来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必要时侃得她晕头转向,要赚取几分钦佩或许不是白日做梦。对流行音乐我有自知之明,因为兴趣不大,了解也少。有时候女儿突然把一只耳塞塞进我耳朵说,你听这首歌,喜不喜欢?我马上慌了神,像一个没温习功课的小学生被老师揪起来提问那么狼狈。但音乐之外,其他话题还是有希望的。不管是电影,电视,还是小说,毕竟比她年长,几十年不能白活,看过的、听说过的都多一些,尤其是那些年纪大些的演员,老旧的电影和小说,谈话中提起来,我都会娓娓道来,不慌不忙地给她补一课。她可能知道Junot Diaz和Michael Chabon,但Philip Roth和Ann Patchett就不是她的同时代人;Ryan Gosling和Channing Tatum是她介绍给我的,但Michelle Pfeiffer和Al Pacino还是我更知道。
女儿上大学后,每年回家两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至于打电话,我们对她没有提出要求,她也常常方便地忘到了脑后。每次去机场接她,我总有些忐忑,不知道几个月不见,女儿是不是生疏了。但担心是多余的:她一上车就跟我们讲最近旅行的经历,讨论政治和热门社会话题,一家人立刻回到水乳交融的状态。
年轻人的政治观点激进开放,而我们自己据说会越来越保守;年轻人应该是理想主义者,我们却比较现实。会不会有一天,我们和女儿的政治观点终于有不可弥合的差异呢?如果女儿对我们的政治观点嗤之以鼻,如果她因为我们支持一个她鄙视的人当总统而鄙视我们,会是什么感觉呢?虽然暂时没有这个危险,虽然在饭桌上对时局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仍然是我们家的热门消遣,我居安思危,从来不敢把这种状态视为理所当然。这些年我已经意识到,想让女儿崇拜是镜花水月,避免她的鄙视才是值得追求的目标。但即使这个降低的目标,也不容易达到。
我从来没问过女儿是否崇拜我。不敢听到答案自然是一个原因,单是提出这个问题,恐怕她也会把我当妄想症患者来讥笑吧?但我没有忘记小时候希望自己拥有的对妈妈的那种情感。女儿一天天成长,我希望衣食住行之外,我们还在其他话题上有共同语言。我平时做的那些扩大视野、滋养心灵的事情,至少有一部分是为了她,因为想得到她的尊重。虽然崇拜是一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虽然得到她崇拜的努力总以失败告终,在这个过程中我跟她一起成长了。这么一想,这个努力也不算全部白费。
至于我自己的妈妈,在她步入老年后,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崇拜她。小时候希望妈妈端庄美丽,多才多艺,引人注目;长大后希望她聪明能干,呼风唤雨,功成名就;但人到中年后,妈妈是否有这些优点已经不重要。我看到的是一个经历了七十多年风雨依然平和乐观的人。妈妈有一种本事,不管什么事情,她都能像X光一样,透过纷乱的表象,看到其阳光的一面。虽然我学位比她高,走得比她远,做成的事情可能也比她多,但我心里知道,她的智慧我能学到一半就不错。
而且年老的妈妈也越来越优雅了。年轻的妈妈不是一个很起眼的人,但在她和老同学老同事的合影里,我以为她是最漂亮的一个:身材适中,腰板挺直,穿着得体,一头银发,笑容自然亲切。有人说,四十岁之前的容貌是父母给的,四十岁之后的容貌则是自己修炼得来的。妈妈已经快八十岁了,她的容貌是一生智慧的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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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之前的容貌是父母给的,四十岁之后的容貌则是自己修炼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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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不让他们讨厌的人和做他们的朋友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