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从欧洲回来,讲起人生地不熟又语言不通遇到的一些麻烦,我也想起了在欧洲旅行时闹的几个笑话。
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去布达佩斯出差。因为新来乍到,我听同事的建议,订了一家坐落在多瑙河西岸的离公司不远的酒店。
飞机是晚上到布达佩斯的。出租车把我拉到旅馆已经是半夜时分,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二十多小时的旅行让人昏昏沉沉,头痛欲裂,我把行李拖进房间就倒头睡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一睁开眼睛,看见被室外的天光染成白色的窗帘,我突然记起自己已经在布达佩斯,在多瑙河边,立刻从床上跳起来,哗地一下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情景,让我那颗飞扬的心,像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鸟,身不由己地朝地面坠落了几寸。对我们这些曾经生活在一个贫穷封闭的国家,曾经只能从小说、电影、音乐中窥见一点外面世界影子的文学青年来说,多瑙河是一条梦幻般美丽的河流,是一个和青春年代最美好的想象和最浪漫的憧憬联系在一起的如雷贯耳的名字,我一直向往着亲眼见到它。但现在,窗外没有蓝色的波涛,没有绿荫的河堤,也没有撑阳伞的优雅妇人,有的只是铅灰色的十二月的天空,灰黄的土地,和叶子落尽的灰褐色的树木。蒙蒙灰色当中横着一条白色的河流,河边零零星星地点缀着一些不高不矮、面容模糊的建筑。
但窗外的风景虽然叫人失望,我并没有放弃对多瑙河的幻想。我断定眼前的多瑙河之所以没有想像中的美,除了季节的原因外,也因为这家旅馆没有坐落在布达佩斯最漂亮的地段。今天是星期天,不上班,不如去逛圣诞市场。圣诞市场一般坐落在繁华热闹的市中心。去那儿走一走,应该会比从旅馆房间的窗口,获得一个对这座城市以及贯穿这座城市的这条河流的更全面的印象。
说干就干。我稍加收拾,三口两口吃完早饭,到前台要了张地图,匆匆忙忙出了门。一同出差的租了车的同事尚未到达,我打算坐公交车出行,顺便体验布达佩斯市民的生活。我在美国只坐过有限的几次公共汽车,现在到了欧洲,要使用他们的据说很发达的公共交通系统,难免像乡巴佬进城。但只要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跟着别的乘客,有样学样,坐趟公共汽车应该没问题,至少不会出太大洋相。
公共汽车站离酒店不远。走到车站,略等几分钟,开往圣诞市场的车就来了。等车的人不多,我跟着他们上了车,但一上车就遇到了难题:门口没看到买票或付钱的装置。奇怪,我在美国坐公车,都是在门口朝一个箱子里塞硬币。现在没有投币口,莫非车上有售票员,像小时候的中国?匈牙利和中国都曾经是信奉共产主义的国家,虽然我们的共产事业瞧不上人家的共产事业,说没有我们的地道,但两个社会应该还是有共通之处的。事实上,我到布达佩斯才几小时,就已经看见了好几栋让我感到熟悉和亲切的颇有中国特色的建筑。
于是我随着刚上车的人挪到车厢中央,一边挪一边东张西望,看是否有售票员模样的穿制服的人,看其他乘客都如何买票。但车厢里像黎明前山谷中的湖泊一样平静,乘客有的看报,有的听音乐,有的盯着窗外发呆,每个人都神定气闲,悠然自得,静若处子,似乎没有一个人想到买票这回事。我心里有些发急,想找人问一下,但一来听说匈牙利人不说英语,二来车上的人都表情漠然,似乎不欢迎一个外国人找他们搭讪,再加上自己也害羞,终归没有轻举妄动。
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跨过多瑙河上的一座桥,从西岸开到东岸,街边的建筑漂亮精致起来,多瑙河也在城市的倒影里变得妩媚了一些。我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同行乘客的一举一动,希望能捕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一直到车在圣诞市场停下来,我跟很多乘客一起下车,都没看出任何破绽。
圣诞市场很热闹,有很多出售食物和礼品的摊贩。我在市场上逛了几小时,买了几样圣诞树的装饰,又在路边摊吃了香肠午饭,喝了杯热腾腾的果酒。十二月还不是布达佩斯最冷的季节,但寒气还是逼人,我在天色暗下来之前就回去了。回旅馆的路上,我照例坐公共汽车,照例一路都没发现买票的方法。在布达佩斯的第一天,我居然坐车没买票。
一周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同事星期五晚上就回了美国。我的回程机票要晚一天,星期六那天我决定再到布达佩斯城里转一转。
星期六是个晴朗的日子,比前几天要暖和很多,我一早就出了门。这一次我的目的地是与旅馆同在多瑙河西岸的山顶城堡。去城堡的路很简单,只要在旅馆门口上火车,沿着河岸坐几站路即可。而且这次运气好,一到火车站就看见了售票的小屋。我满心欢喜地走了进去。
售票窗口后面坐着一位中年妇人。根据我在布达佩斯一周的经验,我猜她不懂英语。但既然是在售票窗口,即使语言不通,她也能猜出我此行的目的,沟通起来应该问题不大。我从钱包里掏出钞票递了进去。
不出所料,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收下钱,打开面前的抽屉,取出车票,从窗口递出来。我伸手去接,却发现她手里拿着的,是厚厚一叠车票。
我迟疑起来。她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把这一叠车票都卖给我吗?可是我只需要一张车票呀。即使把回程票也算上,也只需要两张。她手上这一叠,大概有十张、二十张吧?我明天就回美国,要这么多车票有什么用呢?
我谦和地笑了笑,对她摆了摆手,想告诉她这不是我要的,又伸出一根手指头,希望她明白我只需要一张车票。这种国际通用的手语还真管用,她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她并没有将一叠车票换成一张,而是拿起桌上的计算器,在上面戳了几下,又将计算器显示给我看。这个动作重复几次后,我明白了她想说什么:买一叠车票远比买一张车票合算。
我尴尬地站在窗口,脑子飞快地转着,希望能想出一种手语或身体语言来表达这样一个意思: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明天就要离开匈牙利,我用不了这么多车票。请你卖给我一张车票;一张就好,再多对我也没用。但演哑剧毕竟不是我的强项。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又笨手笨脚比来比去,还是不能让她明白我的意思。我终于放弃了。这个举着一根手指头的动作,让我想起了临死前举着两根手指正告家人要节约灯芯的严监生。算了,不用多费口舌,也不用像严监生那么吝啬。反正票也不贵,浪费就浪费吧,算是补偿前几天逃票的过失。我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一叠车票。
兜里放着火车票,我信心满满地上了车。从旅馆到城堡路程不远,火车很快到达了目的地。我下了车,在城堡玩了几小时,拍了很多很美的照片,又沿原路返回。但奇怪的是,去城堡和回旅馆的路上都没遇到收票的人,上下车时也没看到任何检票装置。虽然我也知道这有些蹊跷,心里却很踏实。不就是乘车要买票吗?我又不是没买。厚厚一叠,比需要的多出好几倍。如果有人问我,我就理直气壮地把票拿出来,一定让他们哑口无言,任谁也不能指责我没买票。
第二天我回了美国,那叠车票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兜里。后来有同事去布达佩斯出差,我把那叠车票送给了他。当然那时我已经明白,这些火车票要在上车前用一个检票装置打孔确认才生效。在世界上大部分火车站,检票装置都在乘客的必经之路上,这几个火车站的检票机却在路旁不引人注目之处,导致我这个没有经验的菜鸟乘客漏了网。当然也是我因为成功地购买了车票而飘飘然踌躇满志,忘了诚惶诚恐地观察其他乘客。不履行这个步骤,口袋里纵使有千百张车票也没用,被抓到也要被课以重罚。所以,在布达佩斯第二次使用公共交通,我不小心又逃了票。
下一次去布达佩斯出差已经是几年之后了。这一次我将在布达佩斯呆两周,我选择住在市中心繁华地段的一家旅馆。但这次没有同事的便车可搭,上下班路程又远,坐公交车不可避免。我了解到在布达佩斯坐公交车最方便的办法,是买一张可以在各种交通工具上使用的周票。因此星期一早上,上班的第一天,我就在火车站为自己买了一张周票。因为不熟悉手续,周围又没有懂英语的人帮忙,买这张票很费了一番周折。最后票买好了,我趾高气扬地上了火车。在布达佩斯的公共交通工具上,我第一次不再是个逃票者,我用上了车票。
周末到了。在公司这几天,我遇到了几个从世界各地来布达佩斯出差的同事。既然大家都是独在异乡为异客,周末不妨聚在一起消磨时光。周五晚上,我们约好在一家有名的啤酒店吃晚饭。
这是一家比利时啤酒店,在一条不很热闹的小巷里。但小店确实有些特色,供应的啤酒种类特别多,盛啤酒的杯子也五花八门,各色各样。我平时很少喝啤酒,对啤酒一窍不通,今天也要了一杯淡啤酒,装模作样地抿了几口。
吃过晚饭,大家约好明天一起外出游玩,就四散了。从美国来的肯特的旅馆和我的旅馆相隔不远,我们上了同一班地铁。
星期五的晚上,地铁上人不是很多,我和肯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眼看快到站了,地铁上突然骚动起来,原来检票员来到了我们这节车厢上。
这是我在布达佩斯的公交车上第一次遇到检票员。但我已经准备好了。检票员走到我面前时,我不慌不忙地掏出乘车证。检票员只瞄了一眼,就把眼光转向了肯特。
“先生,请出示你的车票。”
肯特站着没动,他的脸慢慢红起来。
“呃——,对不起,我没有票。”
当我和手里抓着一张罚单的肯特一同走下火车时,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为了缓和气氛,我的话变得特别多。我告诉了肯特自己所有的布达佩斯逃票故事。
但肯特已经从刚才被检票员抓获的窘迫中恢复过来。他举起那张罚款单,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数字,笑着说,“我得想个办法把它塞进我的报销账单中去。”
我后来再没遇到过肯特,不知道他是否报销了罚单,也不知道他以后是否还敢逃票。我当然是不敢的,而且由于这几次经历,对怎样使用公共交通工具也有了些经验。但以后到了新的城市,遇到新的公交系统,或许又会有不知道怎么购买或使用车票的时候。届时我是否会一不留神又逃了票呢?对于这一点,我也不敢打包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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