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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女儿·童年·回忆

(2015-09-24 12:03:41) 下一个

这个夏天,爸爸妈妈都和我们住在一起。每天吃完晚饭,我都会和妈妈一起出去散个步。傍晚时分,天气已经凉爽下来,金色的夕阳抹在干净的马路旁和邻居的屋顶上,路边开着紫色的百子莲和白色的星茉莉。我们悠闲地走着,偶尔和溜狗的邻居打声招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其实主要是妈妈说,我听。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像妈妈,其实不然。我沉静,妈妈话多;我内向,妈妈开朗;我看人看事都有点悲观,妈妈却天生地乐观豁达。我的性格更像爸爸。

我们的话题杂乱而零散:女儿的暑期活动,同事的度假旅行,姐姐的新居,老友的近况;但我最喜欢听的,还是那些我缺席的日子里,发生在家乡的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琐事。谁生了病,谁离了婚,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哪所大学。听到那些小时候崇拜的聪明美丽的女孩子现在也成了妻子和母亲,想象着她们在大洋彼岸的生活,想到那差一点点就是我的生活,心里总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些发生在遥远的家乡的平凡的事情,在感情上离我并不遥远;它们让我和自己的过去,多了一层模糊的联系。

不久前的一个星期五,正好是女儿生日的第二天,女儿叫了一大帮女孩子到家里来开睡衣派对,顺便庆贺生日。想到家里会乱成一团,我和先生决定去电影院避避风头。吃过晚饭,离电影开演还有一段时间,我和妈妈决定还是到外面走一趟。

太阳已经下山了,街道显得比平时更宁静。拐过街角,看到爸爸一个人慢慢在前面的横街上走过。

“爸爸不愿意走远路,怕把腰走坏了。”妈妈说。“爸爸最担心的就是在你们这里生病。每天上午我们出去散步,总是走到前面那个路口就回来。如果想多走一点,也是在家门口几条街上转圈子,这样腰痛就可以马上回去。”

怪不得爸爸晚饭后从不和我们一起散步。

“我没那些毛病,”妈妈自豪地说。“我这一辈子从不锻炼,但路是能走的,从小走惯了。我还记得小时候每过一段时间就去一趟外公家,一个人走去。他家很远,要翻过一座山。山顶上还有一座茶亭,给走路的人歇脚。”

“外公?你外公还是我外公?”我问道。我没见过我外公,他在妈妈十三岁时就去世了。外公这个词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外公。那时候我大概十一、二岁吧。他只有你外婆一个女儿,本来和我们一起住,解放后才搬走的。”

原来是妈妈的外公。我从来没听妈妈说过他的事。在妈妈家族里,我最熟悉的人是外婆,因为我小时候常到乡下外婆家去玩,外婆也在我们家长住过几次。外公去世早,但他的两个弟弟都高寿,我也叫他们外公。大外公和儿子一直与外婆一家比邻而居,妈妈及她的弟弟妹妹们小时候都受他照顾,跟他很亲近,我也一直认为他是我真正的外公;小外公是个盲人,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因此外公外婆把妈妈的小弟弟送给了他。除了这几家人外,我对妈妈的家庭再没有更多认识;比外婆外公们高一辈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也很少听妈妈提到。

“我外公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只是有点懒。”妈妈开了头,就兴致勃勃地接着说了下去。“他家里以前也出过一些能干的人,到他那一辈家境就一般了。住在我们家对他倒合适。家里有长工,他什么也不用做,每天钓钓鱼,看看戏,日子过得很舒服。”

妈妈的家。对我来说,妈妈的家就是一排背靠一座小山、面对一方水塘的土坯房。水塘的另一边是一块一块的稻田;面对这片田野,有时可以看见远处京广铁路线上的火车开过。小时候没有度假和旅游的说法,如果想离开城里的蜗居换换空气,这是我们唯一可去的地方;很多童年的记忆,都留在了这排房子左近。夏天的晚上,躺在房前竹床上,一边睁大眼睛看头顶的星空,一边听为我打扇赶蚊子的外婆讲古;晴天的下午,外婆坐在一把斜背靠椅上,手脚利索地打着草把子,我则蹲在地上看鸡啄米,脊背被太阳晒得火热;土坯房的两头各有一间灶屋,分别是外婆家和大外公家的。灶屋的墙壁被烟熏得黑黑的,靠墙有一座泥土垒成的灶,旁边堆着一大堆柴火,还有一只硕大的水缸。过年的时候,外婆和舅妈都在厨房里手脚不停地忙着,旁边房间的圆桌上,便慢慢摆满了装满菜肉的大大小小的粗瓷碗。上大学的时候,有时候我会在回家的火车上寻找这座熟悉的房子,还真的找到过几次。但听妈妈说,她小时候并不是住在这所房子里。所以,妈妈小时候的家,和我所知道的乡下应该并不一样。

“他跟我叔叔最要好。我爸爸是当家的,人比较严肃,虽是他女婿,他有点怕。倒是我叔叔爱玩,又爱看点闲书,会聊天吹牛,两人最合得来。”妈妈继续讲了下去。“那一段时间应该是他过得最好的日子。后来他一个人住,我就要翻山越岭去看他了。去他家的路好远,我总会把脚走痛。不过我每次都会在他那里住一晚,第二天才回来,就不用连着赶路。我喜欢去他家。他很会做菜,做的菜好吃。”

妈妈说着,微笑起来,回忆起小时候的好吃的东西。我却突然对故事中的老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我当然知道他是存在的,因为他是我的基因链上重要的一环,但我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今天我突然第一次和他有了感情上的联系。我想知道他每天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住的是一所什么样的房子,早上起来打开房门看到的是什么风景,有没有朋友经常一起聊天吹牛,黄昏时分是否也像很多当地村民一样侍弄房前的菜地。我尤其想知道,他等待外孙女到来时是怎样的心情,最拿手的是哪几样菜,看着外孙女吃饭时是什么样的表情,目送她离开以后是否感到落寞。

妈妈显然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变化。她继续兴致勃勃地说,“我现在有时候还会做梦,梦见山顶那座茶亭。我在梦里总想把下山的路看得清楚一点。上山的路我还记得,但下山的路的样子我已经记不清了。”

六十年,很多东西都忘了,但那些最重要的东西,应该还是留了下来吧?我从来没看过妈妈小时候的照片,她最早的照片是上大学时照的。我努力想象十一、二岁的妈妈的样子,可以想出来一点点,但很模糊,很没有把握。肯定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乡下的女孩子。我悄悄看了妈妈一眼。她走在我旁边,比我矮了将近一个头,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

妈妈又讲起很多乡下的事情。解放前不久,妈妈家盖了一栋三层楼的大房子,邻居们都来瞻仰。有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说,“啊呀,这样的房子,住了以后就是死也值得了。”说得大家哭笑不得,面面相觑。那时候外面很乱,常有流散的土匪来家里骚扰。有一次妈妈看见了窗外黑布蒙面的人,吓坏了,先是躲在一只大米缸后面,后来躲进刘伙夫的房间才安下心来,因为刘伙夫是个被外公收留的逃兵;解放后,什么都变了,幸亏外公死得早,没受什么苦,但外婆却挨过批斗。有一天晚上,又轮到外婆挨斗,也就是一群人围着她,一边骂,一边推推搡搡。妈妈突然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股勇气,冲出去,一把抱住她。旁边的人面面相觑,批斗也就草草收场了……

我一边走,一边仔细听。这些东西有些是我以前听过的,有些是我没听过的。但即使是过去听过的东西,今天听起来也有些不同,我想是那个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老人,以及妈妈的梦,让我想起了一些匆匆忙忙的日子里不常想的东西。我知道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妈妈的外公也许生活得很好,至少比当时的大部分中国人都好;也许他也像妈妈一样有着乐天的性格,从来不知道顾影自怜是怎么一回事。但从妈妈的讲述,我只听到了他的孤独,又或者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的孤独。而因为他是我的祖先,和我有着血缘上的关系,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怜悯,而这种怜悯让我心痛。我想听到更多关于妈妈的外公的故事,但妈妈没有再提起他。我想问妈妈她外公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但我没敢开口。我似乎觉得我一开口,声音就会哽咽。

一小时后,我坐在漆黑的电影院里,看一部关于梦的电影,电影中梦境和现实混在一起,梦里还有梦。我的眼睛盯着屏幕,却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想的都是妈妈的梦,她梦中那条通往外公家的路,路上的茶亭,那个在路上疾走的小女孩,以及在路的尽头等她的外公。想着想着,我的眼睛模糊起来,电影里的人、场景、情节都混在了一处。

看完电影回到家中,已经快半夜了。街道上一片漆黑,只有我们家灯火通明。开门进去,一群女孩子在地上围坐成一圈,正说说笑笑地玩纸牌游戏。人太多,空气有点浑浊。

“J,你把窗户打开一点,空气不是很好。”先生对女儿说。

“我已经打开了。”女儿回答说。

“好,那你们玩吧,我们去睡觉了。”我和先生对女孩子们说。

我在黑暗中躺下来。走廊尽头的房间里,爸爸妈妈早已入睡了。客厅里不时地传来女儿和她的朋友们的笑声。

幸福的生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生命的短暂,幸福的转瞬即逝,生活的无奈,人人都无法避免的孤独,这些平时很抽象、今天却变得稍微具体一点的深奥的话题,还会不时地冒出来,在不经意的时候在脑子里低回。但今天晚上这个屋檐底下的幸福,还是把这些想法,推到了后台属于它们的那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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