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居住的莎城是旧金山湾区南端一个背靠圣塔克鲁兹山脉、面朝硅谷之都圣荷西的小城。莎城的住宅大都是牧场风格的平房,门面宽宽的,屋前种着白色的星茉莉和紫色的百子莲,后院有一个草坪环绕的漂亮的游泳池,但我最喜欢莎城的一点,还是它距硅谷的繁华只有一步之遥,却有一份难得的山野的清静。从我们家出得门来,朝左手边拐个弯,顺路朝西开,过不了几分钟,就忘记了硅谷的喧嚣,进入了一个浓荫蔽日、曲径通幽的世界。路越来越窄,路边的树越来越密,然后,在一段蜿蜒的上坡路后,眼前出现了一片橡树环绕的停车场。这就到了我们家的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后山保留地”。
“后山保留地”当然另有冠冕堂皇的名字,但我觉得这样称呼这片山坡是贴切的。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来这里爬山,有时沿着橡树、核桃树、桉树丛中的小径疾走,有时顺着宽宽的大路,在半人高的密密的草甸子间不慌不忙地散步。秋天的上午,空气清新凉爽,天空碧蓝如洗。在山谷中一转弯,一抬头,硅谷的房屋树木和旧金山海湾豁然出现在眼前,像一幅展开的画卷;冬天的傍晚,整面山坡笼罩着一层淡蓝的暮霭。鹿群在悠闲地吃草,远处传来郊狼的嗥叫。因为常来常往,我们对这里的每一条路都驾轻就熟,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这个地方确实成了自家后院。
但随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她对爬山越来越不感兴趣了,有时候我们竟不得不把她留在家中,自己独自出行。走在熟悉的小路上,想起前几年女儿像一条小鱼般在我们身边游来游去的情景,总有点怅然若失。每当我们看到几头轻捷的小鹿从路上跑过,一只滚圆的兔子钻进草丛,都会感叹说,要是女儿在这里就好了,下一次爬山前,便会拿出更大的耐心和决心,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劝她跟我们一起出去。这种努力当然不总是成功,但我们拒绝轻易放弃希望。毕竟,当一种行为有可能带来极大回报时,不管可能性多低,都是值得义无反顾,勇往直前的。连彩票都有人买,更何况是劝女儿和自己一道出去爬山呢?
四月的一个周末,天气出奇地好。湾区的雨季已经接近尾声,几个月的雨水滋润,让山坡上的草长得又高又密,树叶也又新又绿。更让我们喜出望外的是,女儿答应和我们一起去后山保留地。既然天气这么好,人又到得这么齐,我们决定走远一点,先从停车场爬到山脊,沿山脊走一段,然后从山的另一面下到史溪水库,在水库边转转,再沿原路回来。阳光温暖而明亮,爬山的人很多,也有不少风驰电掣的骑车人,偶尔还看见高大健硕的马匹,驮着威风凛凛的骑手,从我们身边哒哒地走过。
一小时后,史溪水库终于出现在眼前。女儿高兴得跳起来,因为这意味着远足已经完成了一半。连日多雨,水库的水位比平时高出很多。波光粼粼的水面有人泛舟,垂钓的人坐在水边,耐心等待鱼儿出现。我们在水库边逗留了一会儿,东摸摸,西看看,实在没什么事可做了,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注意到路边一个接一个小水洼里,有很多黑豆般的蝌蚪。
我们在水洼边蹲下来,兴致勃勃地观察这些蝌蚪,看它们在四月温暖的阳光下,在路边大大小小的凹坑搜集的雨水中轻快地游动。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接触蝌蚪了。小时候放学回家的路上是经常玩蝌蚪的。有一次,我和朋友在一个有蝌蚪的水潭边挖了个小坑,又挖了一条沟将水引进小坑,然后捉了几只蝌蚪放进去,准备把小水坑变成自己的蝌蚪养殖场。第二天放学后,我们兴冲冲地跑去看蝌蚪,却发现小水坑已经干涸,里面的蝌蚪都死了。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儿听,颇让她唏嘘了一阵。
回家的路上,我脑子里仍在想着蝌蚪,想着它们的灵气给平淡的生活带来的欣喜,觉得应该巩固这次爬山的胜利成果。于是,我把头转向女儿:
“你是不是很高兴跟我们一起来爬山?不然你就看不到这些蝌蚪了。”
“我猜是吧,”女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蝌蚪呢。除了在电视和杂志上,你知道。”
女儿从来没见过蝌蚪?我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不过,水族馆里没有蝌蚪这种平凡的小东西,放学回家的路上她都坐在专人驾驶的车里。除了从电视和书本上,她确实没有见到蝌蚪的机会。
我有了一个主意。
“我们为什么不捉几只蝌蚪回去养呢?看它们变青蛙,多有趣。”
女儿的眼睛一亮。
“下星期我们带只塑料袋来。”
“为什么要等下星期呢?”先生开口了,“用你们喝水的瓶子不行吗?”
我和女儿对视了一眼,不敢相信我们没想到这个办法。我们掉头朝回走,走到水洼边,我将瓶里剩下的水倒掉,平放在水中,瓶口埋到水里。两只小蝌蚪立刻游进来。我又轻轻一晃,将一只大一点的蝌蚪舀了进去。
“快回家吧,”女儿说,“我要把它们放在鱼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