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份只做了九个月的工是售前, 客户是轻工制造业, 为他们提供硬件以及在上面跑的ERP solution。经理是个35岁左右的男人, 又高又胖脑门锃亮。第一天上班同事带我去吃午饭, 和我说经理是个特能侃大山的主, 随性, 你做的出色他使劲夸你, 要是把事办砸了他也真骂你, 骂的特难听, 绝不给你留情面。虽然是外企, 可这经理不懂英语。他被招进来大概是因为他拥有的人脉, 广泛认识轻工业里管钱的, 吃着饭就把东西卖出去了, 他又会搞关系, 场面上的人。特别注重形象, 西装皮鞋不配白袜子, 那年月没几个男人知道这个。吃西餐品洋酒过洋节。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的st patrick's day. 96年, 几个中国人听说过这个day。那天他戴了条绿领带, 虽然公司里一个欧美人都没有。我们大头儿是美国人, 可不常在北京。提起妻子永远是'我太太' 如何如何,绝不是'我爱人' 更不是'我老婆'。和太太说话一定是达令来达令去。出去吃饭如果有女士在场一定遵循各种西洋礼仪, 以自己是真正的尊重女性的绅士为傲。所有这些都让他区别于同时代的男人, 后者这个群体可以用一个词概括: '糙老爷们儿'。对下属, 这位从来没有过笑脸, 永远虎视眈眈。从第一天上班, 我就觉得后背有只大黑熊盯着我。谁和同事多说一句无关工作的话立马开训, 手下人随时随地处在他的高压下。急了随便发脾气。我和他的桌子之间有两个隔断, 一次我正全神贯注写报告, 没听到他叫我, 等听到时回头, 他张口就骂"你聋子吧叫你多少声听不见!" , 所有同事齐刷刷看我。这份钱挣得真憋屈。我知道他看不上我, 嫌我嘴笨, 木讷,不会调节气氛, 北京话叫'不会来事儿',这在做销售的是大忌。唯一有点用处的是我酒量还行, 另外在他的指点下打扮起来形象也说的过去, 所以出去谈项目也带上我。我们的客户有一部分是国企, 第一把手从来不是厂长而是书记。 党政虽分开, 党永远领导一切。这些书记在我经理眼里全是土包子, 请他们吃饭是'喂猪', 每回一跟我说咱得去喂猪了, 我立马化妆上车走人。经常在办公室里说这些共产党的干部无论穿衣打扮还是思想认知水平都还停留在土八路的水平, 其实人家的社会地位不知甩他多少条街, 在’土八路干部’的眼里他是士农工学商里最末流的商, 动动小指头就能给他捏死, 即使那干部是农民出身, 回家打老婆, 一口烟熏的烂牙。自古当官走仕途是中国人的终极追求, 一等人是公仆, 老婆孩子都享福。
另一些客户比较洋, 外资企业比如联合利华, 那也入不了经理的法眼。他口中谁都是老土。当然这是背后说, 当面那孙子装的, 能感动下热泪两行。请客户最差也得去顺峰, 一顿饭四个人七八千块, 那年北京职工平均月收入好像是六百多。项目如果特殊会去私人会所, 里面的服务员就不是天上人间能比的了。其实才貌双全的纯天然美女都在私人club里, 对外公开的象天上人间这种只能蒙蒙发了点小财的, 当然那也比服务于大众的技师大保健强很多。一次吃饭, 我旁边的某老总来了兴致, 教我品酒, 涨了不少知识。但我天生糙人, 怎么品也品不出他说的好喝味道。几年后才惊奇的发现, 那一次的酒竟然是土豪代名词。动辄82年的拉菲, 直到今天, 国偶剧想要表现富豪, 还是千篇一侓的82年的拉菲。82年波尔多到底死了多少葡萄。每次应酬回来都一身烟味, 尤其头发里, 味道特别重, 还经常醉酗酗的。这样的场合出入了几次还是不会来事儿, 经理骂我太笨。能说会道拉关系这种本事, 一般是家庭熏陶出来的, 父母是外场人孩子也会是, 不用教, 到20多岁现学是来不及了。
也是在那里, 知道官场这个圈, 是外人永远别想踏进去的。官员和圈外人谈事才在酒桌上, 他们自己联络感情是在牌桌或者古玩案上的。你不是仕途中人, 再能说会道, 人家也不带你玩。后来有一次, 客户喝多了, 突然抱着我啃, 我第一时间抑制住想要推开他的冲动, 害怕项目因为我受损失, 可我还是本能的露出厌恶的表情, 还用手背把他沾在我唇上的脏唾沫擦了一下, 那客户为掩饰尴尬嘿嘿笑, "真纯。还是个涉世未深的丫头。" 回去后经理冲着我大骂, 你特妈别给脸不要脸, 人那是看的起你, 你丫少特妈装蒜! 不识抬举, 想干干不想干滚蛋! 我只得收拾东西走人。出门前我又回来了, 跟经理说感谢您对我一直以来的帮助, 祝您女儿也能尽快遇到赏给她脸的贵人。他女儿四岁, 他当时正在四处求人想把孩子送进北京最高等的幼儿园。我其实还有一句话, 到底忍住了没说。我想说您本人就是令堂识人抬举的产物吧。我不怕他动粗, 要死的心都有了还怕什么呢, 打死也好, 他得偿命。这事我从未和谁提起, 这也是太多相同遭遇的人共有的选择, 说出去不仅不帮你还会在你伤口上撒盐。最好心的劝慰, 也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又没亲掉一块肉, 至于么"。可怜这样劝你的很多也是女人。
国内女性的地位这几年越发低了。可以参照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前历届常委都有女性, 这次是连一个都没有了。你装样子摆花瓶也得弄一个吧。女人想要做点什么, 哪怕就是保住饭碗不奢望职场向上升, 都太艰难了。那是个绝对男权的社会。所有资源, 社会意识, 大众的观念, 直截了当不加掩饰地倾向于男性。经理骂的话虽难听但确实代表了一大批国人的认知。有人抱着你啃是"给你脸, 别不识好歹给脸不要。" 既然仰人鼻息就别再叽叽歪歪。刚开始我觉得这些人这么说是因为他自己没遇到这种事, 很快发觉不是。即使他本人被凌辱了, 他一样会自动站在凌辱他的那一方, 百般维护他们的利益。所以国内接连出现彭帅铁链女, 一点不奇怪。出现为施暴者开脱的言论就更不奇怪。你一个弱女子, 有人看上你是你的造化, 让你过上衣食无忧多子多福的生活的是你的大恩人, 没有他, 你只能饿死, 你还不知足, 叽叽歪歪,不识抬举。所以瞧不起女性的人一定也是为专制统治洗地的人, 因为两者是同样的逻辑, 都是弱者在面对无力反抗的强权肆虐下, 太监化的心理变异。他就是再不好, 你也不能说, 因为"没有他, 你只能饿死"。
那件事过后我的心理也产生了变异, 这是人在受到欺辱又无力改变后的自然应对机制。在自我安慰的过程中人会产生各种念头让自己好受点, 好在我唯独没有生出为欺负我的人开脱的心理, 那是弱者在无助无望下最容易产生的变异。所以有这么多期盼镰刀更锋利的韭菜, 身为羊的命, 拼命向狼输送忠诚。因为只有这样, 才能让自己感觉安全一点, 好受一点。在向强权俯首折腰的同时, 还不忘了告诫和他一样的弱者不要反抗, 因为没有强权为你撑腰, 你什么都不是。这是被反复蹂躏到了何种地步, 才会丝毫看不到自己的力量, 个体存在于世的价值?
对于崇拜强权管控的小绵羊, 移民西方是不明智的选择。来加拿大后经常看到一些男国移在网上发泄, 现实中也遇到过一些, 说老婆没本事在国内挣那么点钱, 还特爱攀比跟风人家移民她也得移民, 把他一生都毁了, 给女人起各种侮辱性外号, 草鸡还是野鸡女, 随声附和的一帮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自己多么委屈, 女人多么奸馋滑懒坏, 处心积虑地陷害他家破人亡。 围观此情景总让我发出一声叹息。怪可怜见的。什么都没了, 只有在对女人的无限丑化中, 产生一点虚幻的满足。男权过高的社会, 老婆收入低并不说明她没本事, 你事业比她辉煌也不值得自豪夸耀。一旦有变立即被打回原型 。他们用南橘北枳来为自己辩解, 并非自己无能, 是西方对男人欺压太狠。其实加拿大并非女权高涨的国家。这些小男人要是移民北欧, 更要哭鸡鸡了。他们原来的自信是建立在强行拉低妇女地位的基础上的, 一如他对祖国的信心是建立在只能听好消息不能听一丝一毫坏消息的基础上的。他们没有听坏消息的心理机制, 哪怕那坏消息只是老弱病残的呻吟。无论是彭帅的哀怨, 还是老人对医药费改革的不满, 听在他们耳朵里都是一样的, 都是在戳他那份纸糊的信心。
我不是因为受打压而出国的, 在当时我没有女权这个概念。那时即使遇到了恶心事, 也觉得这就是社会规则, 不会因此就换大环境。离开国贸的第四天我就到新单位上班了。因为第二天是周末, 有很多招聘会, 我去了最近的一个就找到新工作了。当时在招工的展位上递简历, 和他们聊了几句, 对方说你周一来上班吧。是用我们方案的客户, 但我以前从没和他们打过交道。这家外资企业是另外一个组负责的项目, 厂房在南四环, 中层干部多一半是老外, 各种肤色组成的联合国, 在这里干了几年, 天天996, 直到辞职出国才歇口气。
边读边绘画出一人:《坎坷的欧洲游(1) 》中蓝色旗袍的,那种眼神,那种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