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五年盛夏,北平南池子何公馆里人头攒动,锣鼓喧天,堂会戏唱得热闹。此番给小少爷办满月家酒,聘了京城的名角儿筱桂花和芙蓉雪,带一班子戏曲专科学校的小学员,台子上文武昆乱,好不热闹。
院中搭了高棚供男宾看戏,中间留出过道,左右对称各摆十数张方桌,桌上花瓶碟新红淡翠,陈设得花团锦簇。桌的正面并列两把官帽椅,两侧各有两张大方凳。这一桌、二椅、四凳,便是一份“官座”,女宾则聚于东西厢房内。
此番堂会午前开戏,直唱到"灯晚"。凡"灯晚"则于午晚两宴之外,还要招待一次“灯果”,不另设席,只在看戏的官座桌上摆几样黄糕、小八件。座中一位年轻的男客捡了件咸酥银锭饼,漫不经心地品尝起来。
他是公馆主人的远房堂亲,在燕京大学读实科,为人甚是活跃,因相貌俊雅而被燕大戏剧社吸收,在校园与一帮子富家小姐演出文明戏。受的是新式教育,说的是文明话,每日珠环翠绕的尽是西化女郎,这等丝竹皮簧对他来说甚是无趣,连着三四个小时的旧戏文,只觉百无聊赖。用完“灯果”,他起身离座,往跨院的月洞门走去,那里有几杆翠竹甚是清幽。途中路过西厢房,穿着洋装的女客们围成一圈打小牌,手指上颗颗火油大钻戒混在象牙麻将堆里,雪白的胳膊自肋下露出来,别有丰致。
他不由住足,却并非是被房里的女人们所吸引。屋外月洞门前下,立着一位亭亭少女,头上挽如意双髻,髻发里盘着鹅黄绒绳,越发显得发光可鉴。上身是雨过天青色的短袄,滚着月白色细条边,底下系了一条西湖水色的春绉长裙,映衬廊檐下新翠的竹荫,真个是飘飘欲仙。他自考入燕大,几年里将富豪打扮的西装女子看惯,这样淡雅的妆饰却是百无一有。这女孩子通身无一件耀眼夺目的饰物,只在颈上坠了一排立体的累丝银蝴蝶,甚是别致。
银蝶做工精细,造型轻盈灵动,仿佛随时都会从她细嫩的肌肤上振蝶飞舞,淡淡的银白在电灯照射下散发出含蓄淡泊的光泽,配着素净的面容,鹃伶伶水盈盈的大眼睛,竟是将今日珠光宝气的女客全衬得俗不可耐了。
他想上前搭讪,却破天荒地踟躇,他怕唐突了佳人。身后高根鞋响动,接着传来娇软的女声:"触霉头,输脱六百多洋钿。也勿曾痛痛快快打四圈…转回晏一点,老头子是勿答应格…哎哊,"说话的女子险些撞到他身上,定睛看时方笑道:"我当是哪个,原来是密斯脱何。"又看见竹影下的少女,招手对她笑道:"怎得兀自站在那里。来我给二位引荐,"苏白女子指着他对那少女道:"这是密斯脱何,何竞文。"
她的名字叫沈玉莲。"密斯沈在哪个学堂就读?"他欣然问她道。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迟疑,随后道:"我也是中华戏曲专科学校的学生,但今日不是随教习来唱堂会的,是随表姐来的,"她看着刚才介绍他们认识的女人离去的背影,接着说道:"府上老太太点了出 《大劈棺》,又名《蝴蝶梦》,是我老师筱桂花的拿手戏,我站得近一些以便学艺。密斯脱何也喜爱皮簧戏么?"
他坦言自己知之甚少,缠着她把台上演的讲解给他听。那戏叫玉莲细如流水的嗓音娓娓讲来,间或跟着台上的老师摆一个身段,做一声哭头,"喂呀…叹奴家守寡身凄惨,正青春死了藁砧。奴快将他坟头上的土扇干,扇干了奴好早日再嫁他人…"
月光下的少女,体态娉婷又娜袅,真好。水灵灵的秋波与颈下的银蝶一同纷飞顾盼,两颊上泛出浅浅的红晕,由红晕上又略现出两个似有似无的笑涡。何竞文一双眼睛竟似粘在了她身上,从此将戏剧社里追的正紧的密斯陆抛到脑后。自私娇奢的大小姐脾气,动辄干涉他的行动,哪里能和眼前清新的自然美相比。
熟悉了以后才知道,密斯沈的性情原不象他首次见到的那样宁静淡泊。那日的素净妆扮,只是因为她新近丧母,还在热孝中。她原本就是南边清贫人家的女孩,幼时跟随父母移居北平,父亲做个小职员给人抄抄写写,年纪轻轻便得了肺痨故去,母亲再一死,她更是孤儿无助如浮萍。这样的女孩子最好的出路也是给人做小,她两个表姐都走了这条路,大宅门里擦四百块一小盒的巴黎香粉,打扮得一朵花似的去抱老棺材瓤子。所幸名伶程砚秋在北平筹建了一所新式的戏曲音乐院,下设学戏的科班,取名中华戏曲专科学校,聘的教育家焦菊隐为校长,一切均按西方体制来,完全摒弃旧式京戏科班的惨痛,首创男女生合校,不立卖身的关书契约。除了学京戏外还上文化课,还学英文,还聘请戏剧大师讲解莎士比亚,教出来的学生学识渊博,艺术眼界自与坐科的不同。
沈玉莲长相美,身段一流,只吃亏在一个窄字。她的嗓子天赋条件不够好,音域窄、尖,她便越发在做工身段上下功夫,跟着名角儿工刺杀旦,专演被逼到绝路手持利刃刺杀仇人的弱女子,或是被杀的放荡淫妇。这两类截然相反的女角却需要相同的身段,她在戏园子里做潘金莲,前半段极尽娇艳风流,水色媚眼直勾勾地将座儿上的魂勾了去;后半段被武松追杀,满场的疯狂翻跌,从桌上摔一个抢背下来,再走一串乌龙绞柱,最后一个僵尸摔,死得相当壮观。台下叫好声如雷,大把的银元珠翠往台上抛,后台还有捧角的土豪排队送行头,送洋房,等她赏脸宵夜。东西她照单全收,人谁也不理,她只和密斯脱何约会。同行姐妹笑她养小白脸,她反唇相讥都象你们似的嫁个人好做祖爷爷?自古嫦娥爱少年。
她卸了妆,何竞文早早等在门外,一起去六国饭店吃宵夜。他穿了件浅蓝色锦云葛的长袍,套着印花青缎的马褂,配上红色水钻钮扣,戴着灰绒帽,帽箍上三道颜色花绸。她细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蒜茸焗田鸡腿,啜饮着波多红酒,台桌上的鲜花放出阵阵微香,她持着酒杯,注视何竞文优雅到无懈可击的餐桌举止,听他熨平人心的温存话语,"没有你,天堂也变成地狱。达令,哦达令,在你娇艳的樱唇上,我的吻就象心底冒出的火焰!"耳边流泻的琴音,墙上是卢梭的蓊绿橡树,云彩幽微。顶上的水晶吊灯似乎轻轻地摇晃,微醉的朦胧中,密斯沈恍如置身情调优美的游艇,任由着爱情的波浪推她到幸福的彼岸。
她喜欢听他讲洋学堂里的风流事,密斯露茜和密斯丽达为某个电影明星反目,她向往这种西化的氛围。她爱他的时髦,即使是长袍马褂,也让他穿出洋气。他的一举一动都完美地合乎绅士礼仪。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女伴步上云石阶梯,抢先半步替她打开餐厅的门,拉开椅子侍候她坐下,再轻轻往前一推;她二指轻夹翠玉烟嘴,他即时递上打火机为她点上香烟,然后捧着烫金皮的餐牌,体贴地推荐这里的招牌番菜。这一切,都是混身鸦片烟味道的土豪们所不能比的。他们只会带她吃鸡鸭鱼肉,送她闪瞎了眼的钻戒--那些首饰散发出的气质,和送戒指的人一样,又傻又豪又愣。
而善演文明戏的大学高材生密斯脱何就不一样。虽然读的实科,却是比文科生更解风情。白天在戏园子里捧角儿,听她一曲把莺莺小姐的春心道尽。"恰才向碧纱窗下画了双蛾… "几日后她便收到了专为她定制的项坠,镂空的窗格上珍蝶双舞,红莲扣头如出水芙蓉。粉翠两色的碧玺雕琢而成的小蝶,与翡翠琢成的大蝶侧影遥相呼应,真个是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若换了别人,即便有钱,哪里会为她这样动心思。
她的戏也越做越灵巧。她不再按刺杀旦的路子演她的拿手戏《蝴蝶梦》。乌龙绞柱翻滚的再好,也吸引不了日渐恶俗的观众。她同科玉字辈的姐妹纷纷南下沪上淘金,其中做工最精的吴玉蕴、侯玉兰,李玉茹,竟都穿上了旗袍高跟鞋,浓妆艳抹地演起庄周的老婆田氏。有沪上小报评论"《蝴蝶梦》这名字极雅,即是那吴玉蕴老板的杰作《大劈棺》的别名,而这《大劈棺》又是多么恶俗,然而上海人却偏喜欢它,一种疯狂的变态色情的表露,乃为一般都市男女极端爱好。‘名士’们拜倒了,将军们着迷了,‘名士’们又随而粉饰这样的‘新闻’,于是女人益红,作风益劣,戏更糟。"日本人进了城,梅兰芳避居香港蓄须明志,程砚秋脱离舞台到京郊务农,刚出道的小坤伶们哪里来得这等本钱。小坤伶们要唱戏,要养活身后的一大家子人,戏院的老板也要维持营业,于是只好上演那种能卖座、能吸引观众的剧目,《大劈棺》也成了露大腿的色情戏。心甘情愿舍弃艺术以低级手段取悦观众,说到底都是为出名。
她在戏台子上愈加象彩蝶一样满场飞舞。戏里演的是妇人水性,丈夫刚死一天便爱上了英俊王孙,那迷离的眼神把放荡少妇爱慕美少年的心思做的活灵活现。王孙得了急病要活人脑髓做药引,妇人想起庄周刚死还热乎着呢,不如劈开棺材把他的脑髓取出来给新欢救命。在跳了一段大腿舞后,她哼着色情小调劈开前老公的棺木,谁想庄周从里面坐了起来,原来那英俊王孙也是他变的,只为试老婆对他到底有多坚贞不渝,死后能为他守多少寡。诈死的庄周将老婆好一顿讥讽嘲笑,水性杨花的妇人羞愧难当,一头碰死,看戏的男人们痛快出了口恶气,如醉如痴。
她的戏场场爆满,几场下来便是一条一两的'小黄鱼',她全交给了何竞文。时局动荡,他的大学要迁到后方去,他要她一起去,她问他道:"我与你一同走,算你什么呢?"他从珠宝店里取来定制的戒指,求她定婚。
碎钻点缀的双蝶,拱起一颗粉色的蓝宝石。"是我从东交民巷的英国珠宝商手里淘来的,非常珍贵呢。这种色泽的蓝宝石不是单纯的粉,它在转动的时候会从粉色中隐约带出一丝橙色调,所以它有个很动听的名字Padparadscha,僧伽罗语中'水莲花'的意思。这种宝石产自锡兰,是东印度公司卖给英国珠宝商的,偶尔叫我发现了,爱不释手,这色泽可不是刚好配你。于是我花大价钱买了来,讨你的欢心。达令,和我离开这里吧!我们到后方去,今生今世在一起!"
莲花是她的名字,蝴蝶是她最喜爱的式样。她感动得无以复加。然而就在她辞了戏院老板的契约,收拾好行囊要跟他走时,门房突然带进了一个哭哭涕涕的小脚妇人。
"你就是沈斯密?"她只问出这一句,便呜呜地大哭,边哭边抹泪:"我要我的丈夫,我要我的丈夫…"她只会重复这一句。
她是密斯脱何的妻子。他们在娘胎里订了亲,在何竞文十六岁时便因反抗无效成了亲,两个月后他跑到了北平投奔堂亲。她比他大五岁,缠得棕子一般的小脚,梳着喜鹊尾巴头,站起来还没桌子高,一个字不识,完全的农村妇女。何竞文在北平恋上了小名角儿,花天酒地,为捧角儿把家里寄的钱全扔到了沈玉莲的台子上,戏子与花花大少的风流韵事上了小报,传回河北农村的老家里,闭塞的小乡村只一个老秀才会看报纸,照片底下的小字还不知道该从左还是从右念。"密斯沈与风流王孙…",密斯沈是什么东西?何老爹挂起两辫子大蒜,呜呜哝哝地嘀咕。老秀才也拿不准,"那就是沈斯密,沈斯密。有姓沈的,从没听说过姓密的。"
"什么深斯密浅斯密,都不是好东西!逆子十年不着家,正经的媳妇丢下不管!全家人土里刨食供他上洋学堂!不能再由着他胡闹了!"叫几个年轻的活计,领着小媳妇进城寻夫,无论如何把人拉回来。
沈斯密看着傻了眼的密斯脱何,再看看泪眼婆挲的女人。她想象不出吟咏着海涅爱情诗的浪漫才子,如何与大字不识的小脚太太共展鸳鸯锦。难怪他急着要带她离开北平,他早知道会被老婆找上门。"你…打算怎么办?"
他痛苦地抱头叹息:"达令…我们可以登报同居…你知道,她完全是旧式女人,我不能同她离婚的,那一定要她的命…她什么都不会,拿我当天…"
她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要她的丈夫。然而这景象并非独一无二,无法与包办的小脚太太离婚是普遍存在的,遇到这种情况大多选择把元配留在乡下老家里,基本上一辈子都不回去,自己与新式女郎登报同居,而新女郎们也接受,过不下去的话,也会登报分居。沈玉莲默认了,晚上到广和戏院去演最后一场《大劈棺》,第二天她就要离开北平。
然而当晚她就失去了所有。密斯脱何连同她存在他那里的金条、珠宝、地契,全部消失,只剩下了那枚莲花宝石戒指,她是戴着它演戏的,因此躲过一劫。她三年唱戏的收入被席卷一空,只剩下这个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