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两个星期放假在家,我有时间大扫除,把一年来我和孩子淘汰下的旧衣服收拾到纸箱里准备捐赠。妈看见了,赶快拦下。“别捐!我带回国给老家的亲戚。他们老跟我要呢。”,我无奈地笑,“这都我们穿剩下的,哪儿还能给人?”,妈叹息:“你们穿剩下的拿到他们那儿,也都是宝贝,稀罕着呐!你又不是不知道。”
从我小时候起,我穿剩下的衣服鞋帽就让我妈的穷亲戚拿走,当宝贝似的给他们的孩子穿。直到我20多了,年年如此。其实这些穷亲戚住的村子,离北京市中心才一百多公里,绝非老少边穷,不过是农业户口,差别竟然就能这么大。当初我姥姥命中一个偶然转折点,使得她的后代与她妹妹的后代,从此各自生活在两个迥异的世界里。我姥姥嫁给了北京的穷苦手艺人,她妹妹嫁进了邻村,这都是在解放前。当初我姥姥还特羡慕妹妹的好命,老实厚道的庄稼人才是靠得住的,生逢乱世流离失所,只有地里的庄稼是不欺人的,富饶的河北大平原,种什么长什么,只要你出点力气,再不济你有口饭吃。谁知没过几年红色江山一统天下,户籍制度一颁布,全中国的庄稼人一夜之间沦为了贱民。
我妈和她的兄弟姐妹都是在北京出生的。一生下来就吃商品粮,而她姨的孩子们,生下来就是农业户口,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负责土里刨食供养城里吃商品粮的,不许流动不许离开,一辈子钉死在这块地上。凭什么呢。我妈这三个表姐弟,至今没一个脱离农业户口。没有福利没有养老金,没有医疗保险。当初是农民推着小车帮你打下的政权,刚一登基翻手就把他们完全抛弃到贱民的角落里。凭什麽呢。
要说一分福利都没有,也不符合事实。两年前他们终于有了国家发放的生活补助金 --- 每月一百块人民币。姐弟三个中的大姐有个能闯的儿子,比我小一岁。20几岁的时候自己弄了个砖厂,小土窑烧砖,把什么村支书乡党委的都上下打点好,砖窑出产的砖尽管没一块合格的,照样销给各村,建个猪圈供销社啥的,蹋了活该。砖窑生意好的时候一年收入竟有上百万,大姐家因此发了财。那几年没见她要我们的旧衣服。不过那钱也不是好挣的。她那儿子有一次被人砍了13刀,脑袋都批成两半儿了,脑浆流一脑门,自己开车跑到医院急救,命大,没死。说是砍他的人就是同村的,眼红他挣钱而已。命救回来了接着干,直到前年,不让干了,说是污染。没了饭辙,一夜间回到了解放前,又开始要旧衣服了。当然他们家还有地,可每年花在买农药化肥的钱都比卖粮食多,越种地越赔,干脆不种了,租给了城里‘向往田园生活’的小资,每年还能收点租子,少得可怜,不够糊口。这可是2018年,不是1918年。
大姐随着岁数增长,身体渐渐衰弱,可是农村户口的人,病了一分不报,除非住院。住院了医药费国家给报50%。去年她和几个乡亲坐县城里的车出了交通事故,骨折住院,全算下来十几万医药费,住院前医生就跟你说好了。她算了算,自己要掏六万,以前砖厂挣的钱还有几个,于是决定治。其他几个没钱治,抬回家听天由命。
大姐的弟弟今年也六十了,年轻时进城当农民工,现在干不动了,五年前得了糖尿病。每月光药钱就1400,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哪里来的钱买药吃。他家的地都被国家征用走了,每年春秋两季给两笔钱买粮食,几百块吧,让你自己买粮食吃。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和老婆孩子穿的用的,全是我妈和她的兄弟姐妹给的。除此之外还得拼凑点钱给他们。年年帮衬,不能断。现在得了病,雪上加霜。他拖着虚弱的身体给人扫大街,每月挣1400,刚好够买药的。本来是在北京的通州做点小买卖的,才三个月就赶上清理低端人口,不由分说给轰了回去,走的那天是冬夜,衣服也没的穿。现在在村口扫大街。什么时候扫不动了,什么时候躺在炕上等死。这是数以百万计的广大农民的现状。
城里的也好不到哪儿去。沉重的医药费拖垮一个又一个家庭。姥姥在去年过世。过世前半年都是我在她身旁照顾。为此我请了不带薪的长假,只为在她生命最后的里程陪伴着她,我自己以后想起来,不留遗憾。那半年往医院跑了无数次,最后一个月全在医院里,见识了无数被高额医药费折磨的,愁苦的脸。
姥姥病情恶化是从消化系统衰竭开始。一天夜里突然上吐下泻,我急忙把她送入北京的人民医院。知道要花钱,临走随手抓了一大把,也没顾上数多少,大概六千多吧。到了急诊室,我的天那个人多的,走廊过道,有个缝就塞张床,上面挂着水。医护人员病人家属来回穿梭,稍微不注意就撞着人。整个急诊科,毫不夸张地说,跟那战地医院没有两样。一会儿抬出去一个,伴着家属的哀嚎。
人民医院是卫生部直属的三甲综合大医院,医术高超,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一次钱,化验费药费检测费...天没亮,我带的钱就干了。赶快回家取,走之前医生催我,“快,有床位了,你们老太太运气真不错,快交押金去,那床给你留一个小时。”
那次住院九天时间,同病房的四个,有两个钱花完了,给断了药。这是2016年。别怨医护人员心狠,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还有一个才三十多岁的女士,得了绝症,就在我陪床的一天夜里,在我身边她那病床上,断了气。我眼看着她监护仪的屏幕在一秒钟之内变成全白。我姥姥吓坏了。说什么也不住了,病还没好,也只得匆忙收拾东西回家。
那以后姥姥就卧床不起了。我每个小时给她翻一次身,给她全身涂抹,还是长了褥疮。去另外一家她的合同医院,也是三甲,复外医院,挂号找皮肤科大夫开药,每个门诊室里都人满为患,每个医生都被一堆人围在最里面。根本没人排队等叫号,全都直接往里闯。医生要同时给两到三个患者看病,即使这样还要不时被新涌进来的打断。“我靠怎这么慢啊!”,“大夫我这个比他更要命...”,如此这般的吆喝声吵架声此起彼伏,比菜市场还乱。一个人好不容易挤到医生跟前,医生正往电脑屏幕里敲字,是给刚看的患者开处方,这人却已早不耐烦,“大夫你给不给我看啊?”边说着边大咧咧地看医生敲电脑,“哎呦!还得牛皮癣呐!”,那被抢了医生时间的患者没好气地答道:“我还得艾滋病了呢,你趁早离我远点!”
好不容易眼疾手快让医生开了两盒缓解褥疮的药,药房排队交钱取药,还是那种小玻璃门洞,里面的小姑娘全程拿着手机追网络神剧,从接处方,到盖章,到站起身走到药架子上拿药,那两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机屏幕。我心说别给我拿错了,这可是药。拿出来一看果然错了。跟她说,她面无表情地给换了,无论是她还是排队等着取药的人,没一个大惊小怪的。
姥姥最后半个月是在医院里。鉴于之前的住院经历,我们决定包下一个单间,对病人,对我们陪护的家属,都方便的多。国内的公立医院,病床之间至今连个帘子都没有。复外医院还算好,收我们一天四百块的住院费,要是人民医院,单人病房一天是一千。这四百一天的住院费是一分也不报销的。谁叫你升级了呢。
从姥姥被查出癌症到最终去世,医药费加起来二十几万,自己掏的部分占60%,而她名义上是报销80%的。中国即使是公费医疗,也就是号称给你报95%的,其实也有太多太多不给你报的。你上个支架,最普通的一个四万,稍微好点的,进口的就要六万,你要是选那个,你全得自己掏腰包,一分不给你报。四万的那种给你报,可是你敢用么?事关你的命。
2018年就剩最后一天,我却很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北京的亲朋,和我母亲的河北穷亲戚。被沉重的医疗拖累的低端人口们,在新的一年只会更加穷困。在北京的亲朋从今年下半年,也开始陆续传出失业的消息了。那些身在海外,身处高端,啜着红酒为孟晚舟担心的人们,那些因为中国的主席到处撒钱而终于感觉到脸上有光的人们,你们会想到,会知道,中国的那块土地上,耗尽了最后一滴血汗供养着孟晚舟们的劳苦大众,才是更需要你们关注的人么。
别听那一说“现在的农村都有钱得很哪”!那些低端人口都是有钱的神经病呀!
有人说过,一个国家的贫富或公平,不是看富人过的多好,而是看穷人过的多差。
A double diagnosis — cancer while poor
Something was very wrong. Marie Cajuste couldn’t ignore it any more.
She had noticed a hard lump in her left breast about a year before, but kept the discovery to herself. She literally could not afford to be sick.
Battling potentially mortal illness is a crushing burden for anyone, but especially so for those who toil at the vulnerable lower edges of the economy.
说可能是发生在麻州的事,登在??The Boston Globe (Dec. 30)
药(连急诊室都是如此).生怕你不交钱就跑了.
这就是中国的三甲医院。这就是真实的中国。
老百姓眼中的国家,跟新闻联播中的国家根本不是一个!
God b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