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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中计)

(2018-06-22 12:52:44) 下一个

这几日杜至柔也给折腾得精疲力尽。她成了小公主钦点的厨娘,每日不间断地围着灶台转,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溜出去找田奇。公主的精致世间少有,闻所未闻。一两面要包出二十个饺子,饺子里的葱叶要提前雕刻上花…诸如此类的要求令人叫苦不迭。好不容易做好了送进去,海盐也就吃两口,剩下的全丢给拓跋焘,逼着他吃,还强迫他称赞自己的精美创意。杜至柔直起酸痛的腰望向窗外,对自由的向往支撑着她忍受苦难,她每天都在鼓励自己就快好了,实际上也的确看到了希望。拓跋焘的精气神全给海盐吸走了,每日给折腾得跟狗一样,哪里还顾得上她?原先看管她的奴婢几乎全撤掉,伺候公主去了。

天黑前她结束了劳作,采萧还要留在厨房准备明日蒸饼用的馅儿。公主点了小甜饼,需用玫瑰、桂花、梅卤各半两、甘菊、薄荷各三钱,和上蜂蜜做成馅儿,再用鸡鹅膏、猪脂,花椒盐煨好,搁置一宿后包成小饼,采萧为此要忙到深夜。杜至柔一个人疲惫地向自己阁房走去。穿过梅林时忽然听到有人叫她,声音又小又稚嫩,她顺着声音看去,一个小宫女躲在一株梅树后,身形瘦弱不堪,旁边还有一个老宫女,二人宋廷装束,一齐看着她,很明显是专门守在这里等她的。杜至柔有些疑惑,她们是随公主来的宋国侍女,能有什么事找她?

那小宫女也就十一二岁,怯怯地走上前,还未开口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想说又不敢说,几次回头看老宫女,眼中含着乞求,那老宫女使劲拿眼瞪她,杜至柔更加惊疑。她立即想到离开这是非之地,拔腿就走,那小宫女忽地在她身后跪下,泪流满面地低声道:"妾刘玉秀,恳请娘子救阿父一命!阿父获罪发配广州,生死未卜,娘子救救他吧!"杜至柔的脚步猛地停住,惊愕万分地回头,那小宫女立即膝行几步抱住她的腿呜呜地哭泣,杜至柔扳起她的脸仔细端详,那是一张与少年刘义康分毫不差的脸,她只觉天旋地转,无力地靠在身后树干上,好半天才喃喃地说出话来。"你,你们国主…真得连最低的…"她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刘义隆,呆滞的目光落在女孩儿的泪珠上,喃声问道:"你要我怎么帮你?"刘玉秀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睛一亮,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颤抖着捧上:"娘子…求您了,娘子,只要一滴,娘子…"她已泣不成声。杜至柔只觉全身的血都在往上涌,猛地睁大双眼怒视她道:"我不能这样做!"

她语气坚决,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刘玉秀一把抱住她哭得更加厉害:"娘子!求您可怜可怜我们吧!我父亲,我的兄弟,都在陛下手里。您要是不答应,他们就都要被处死…还有,魏皇又下了更残酷的屠杀令,江淮百姓,已经禁不起…惟今之计,只有杀掉他,他死了,我们全家,还有娘子,大宋,天下生灵,就都得救了!"

"你让我给陛下的御膳里下毒,你别忘了,你家公主每餐都与陛下共飨的!"

"公主自有解毒妙法,这个娘子不必担心。"刘玉秀亟亟表白道。杜至柔点头。"果然。"她沉默了片刻,凄凉一笑道:"你家公主还开出什么价码了?"刘玉秀道:"公主说只要娘子肯救民于水火,无论事成与否,她都会安排娘子顺利到达大宋与阿父团聚。"

"你家公主自己为何不救民于水火?!"

"魏皇看管得极严密,公主身边无时无刻不是魏皇的人,二人进餐时宫人不错眼珠地盯着…公主暂时找不到机会,情势又太紧迫。屠城令一下,每天都会有无数百姓丧命,我们实在等不起…"刘玉秀热切企盼着,杜至柔眼见后面那宫女盯着刘玉秀的冷峻神态,便知这刘玉秀的处境,深吸一口气,一把夺过那瓶子放入自己袖中,拧过头狠狠说道:"我答应你们。回去复命吧!"

天黑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走进自己的寝阁。阁内几烛灯火摇曳,她沉浸在紧张、惊恐、茫然无措里,盲人一般无依无靠,无动于衷。失神跌坐在覃席上,泪水突然奔流而下,她掩面失声恸哭,却又不敢肆意,只狠狠压抑着,憋得双肩都随着抽泣颤抖。她的哭声低沉而嘶哑,断断续续接不上气。那是只有无助到彻底绝望的人,才会发出的悲鸣。

一双强壮有力的臂膀从身后将她紧紧裹住,久违的气息扑鼻而入,她以为自己坠入梦境,惶惑回首,男人充满怜惜和爱意的吻,从她耳垂点点攀上,吻干她腮边挂着的泪珠,落在她失去血色的唇上。

"对不起,柔柔,都是我不好。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让你受委屈了。"拓跋焘的愧疚,混在他沙哑而疲倦的嗓音里,格外地酸楚。

杜至柔差点吓晕过去。第一个反应是逃命,拓跋焘猛一用力将她更加牢固地箍在怀里。"别走,柔柔,别抛下我!我爱你!相信我。"杜至柔僵硬地转动脖子,男人的头始终埋在她的颈窝,她不得已伸出冰凉的手,抖动着抚上他的脸颊,抚摸过他的鼻尖,额头,终于看清他的容颜,失声叫道:"陛下…你怎么在这里?"

灯光下的拓跋焘显得异常憔悴苍老。他紧紧地贴靠着杜至柔,仿佛落水的人抱着救命稻草,那可怜而无助的眼神令杜至柔突然对他产生强烈的心疼,酸涩的热浪一阵高过一阵,接连不断地涌上她的咽喉。拓跋焘感觉到了她的心动,再次亲吻她片刻,带着感激与羞愧,对她说道:"柔柔,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谁都不要,真的,就要你…只有你,是真心待我好,我,"他羞愧得脸渐渐泛红:"我一时受了迷惑,你知道我抵御不住美色诱惑的。现在我明白过来,只有你,能让我得到平静和慰籍…我保证以后,我保证再不让你受委屈,我…"

杜至柔的手指轻轻捧着他的脸颊,指尖的摩挲传递着她心底对他的安慰。"陛下,你…你不能.."她竟有些语无伦次,舔了舔干涩的唇,她接着说道:"你要的是我给不了的,我,我毕竟,不是你的母亲。你不能指望,你在外面受了挫折,委屈,在别的女人那里碰了钉子…遇到风雨…无论遇到什么,无论你何时回头,我都在那里,站在那个地方,永远等在原地,等着接纳你,我…我给不了你这样的爱。"

她的话令拓跋焘怔然伤神,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自言自语般说道:"也许是因为我和你相处久了,快二十年了…我把你当成亲人了。亲人不就是象母亲那样,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离弃,不分开的么…我倒底让你失望了。我索要无度,象个孩子,不过我还没幼稚到分辨不清什么是迷恋,什么是真的感情。我不是没见过女人的。我知道谁能给予我宁静平和,让我越来越好,谁只会给我诱惑,让我越来越疯狂。这些女人之中你是唯一一个走入我心里的,我没有骗你,真的。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感觉得到真正的放心,我可以放心依靠你,放心展露出我的怯懦,心虚,短处,不用担心你会嫌弃我。我也是人,也害怕被女人瞧不起,尽管我知道她们在我面前不敢流露出轻视,但我很清楚假如我不是皇帝,或者有朝一日老了,残了,弱了,她们会怎样对我。我连吃了败仗都不敢让后宫女人知道的。所以我才极其在乎你,不是别的女人,对我的忠诚。我不能容忍你对我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更别说出卖。假如你真与刘宋有什么,我,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我全心全意的依靠,唯一的依靠…突然倒了,跑到我敌手那边去了…我,"

他不再往下说了,一只手握在她的手上,拇指来回摩挲着她的手背,以此传递内心无以言表的柔情。杜至柔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那瓶毒药就在她的手腕处,她必须马上引开他的注意力。她用另一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冰凉的双唇啄米一样点点滴滴啄在他的下巴和嘴唇上,拓跋焘面颊开始红热,双手捧起她的脸激吻,杜至柔趁机迅速将那瓶药塞在覃席下。

然而他的热情却已被她撩拨起,他的吻越来越炽烈,仿佛压抑许久的火山突然喷薄而发,随后他一把将她抱起仍到床榻上,顺手将一侧帷帐放下,他压在她身上肆意狂吻,双唇沿着她细腻的锁骨一路狠砸下去,杜至柔下意识地抱住胸躲避,拓跋焘翻身坐起几下脱掉外衫扔出床帷,又迫不及待地去解中单和袴褶。杜至柔绝望地闭上眼睛,她阻止不了他的欲望,她只能听天由命。耳边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停了下来,她仍然闭着眼。假若不愿接受,至少可以不看。她就这样等着,身旁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凝固。她又等了一会儿,依旧是死一般沉寂,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却见袒胸露腹的拓跋焘面色发青,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手中物,胸口剧烈起伏,连耳后根都泛着一层令心悸的红晕。杜至柔知道那是他暴怒到极点时才有的反应。她惊疑不已,顺着他发直的目光看过去,霎时只觉万道闪电千重雷劈在她头顶上炸裂,她几近崩溃,耳中嗡嗡做响,眼前一片漆黑。

拓跋焘手中攥着的是那个荷包。不知是藏在帷帐还是枕下,在拓跋焘搅动床榻时掉了出来,刚好落在他二人中间,被拓跋焘看到。他拿起那荷包仔细观看,无彩祥云中的辟邪栩栩如生,和他湖色夏衫上那只很象很象,那是她设计的,也只有她才想得出的吉祥图案。"好柔柔,你也太巧了。难道是下凡的织女不成?那乐府的歌是怎么唱的,为情郎绣荷包还是香囊的,什么横也是丝来竖也是丝…"他恍惚听到自己的笑声,是她要给他补衣服的时候,他激动的叫声。他以为自己是最幸福的,虽然她说手已残,无法为他一针一线绣出什么。原来…她是能亲手绣的,她只是不给他绣。她横也是丝,竖也是丝,一针一线将情思绣入荷包里,然后把这一切,也许还有她整个人,都赠与了别人。

"这是谁的?"

他的声音还算克制,但那阴冷的尾声轻而易举地暴露出隐埋的万钧雷霆。杜至柔象个傻子一样缩在墙角,混身抖如筛糠,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她完了,全完了。还有可能隐瞒么?还有隐瞒的必要么?她用尽所有的力气镇定下来,她不愿用卑微颤抖的语气说出她心上人的名字,她平静看着他张口,门外却突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鲁爽的叩门声,颇为焦急。"陛下!陛下在么?!"

拓跋焘的眼始终盯在杜至柔的脸上,鲁爽的叫声也没让他分神。急切地叩门声又响了起来:"杜娘子!陛下在这里么?"拓跋焘忽然大吼一声:"进来!"鲁爽推门而入。刚向前走一步,惊见榻上二人衣衫不整,尴尬万分,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往前走几步,来到皇帝面前急禀道:"陛下!不好了!海盐公主刚才偷喝了几口陛下的酒,不想那酒里有毒!公主现在昏迷不醒,御医正在给她催吐,陛下快去看看吧!"

鲁爽带来的晴天霹雳震碎了杜至柔最后一丝沉着。她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面无人色瘫倒在榻上。

她居然勾出了一个冷淡的笑容。她在笑她自己。她就这样掉进了给她设好的局里。毫无防备,毫无征兆。环环相扣,层层递进,每一步都安排得极其巧妙,衔接得极其紧凑,严丝合缝。她还笑别人蠢招频出,原来她才是那个最蠢的。她就带着这个痴呆一般的笑,迎上了拓跋焘投向她的杀人目光。

"狴狸,我被他算计了…我和你…都被他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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