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官员首次见到皇帝如此动情,皆深感意外,彼此相互转顾,心软的大臣面上露出感叹之色,其余的几位也放弃了强硬姿态,曾有的锐气在不知不觉中敛去,大殿里一片沉默。那廷尉卿本是有备而来,打定主意不管皇帝如何袒护罪犯都要以王法为依据驳回去,维护国法尊严是他的职责,可不想皇帝今日如此狡猾,真情也罢作态也罢,总之是成功地堵住了众人的口。他反复考虑,终还是心有不甘,耐心等着众人从被感动的唏嘘中回过神来,面向皇帝郑重开口道:"杜氏受人所迫,罪非孥戮,臣对此已无异议。可即便她不是元恶而是支党,同样应按相应律例处置。杜氏耽惑主上,暗通贼魁,此而不治,将何惩肃?"
拓跋焘先是松了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追问道:"若按刑律,当如何处置支党?"
一旁的司律博士道:"《法例律》定:支党从犯,主刑流徙三千里戍边,附加杖一百。"
拓跋焘茫然:"充军戍边?这是针对男犯的吧。"
律博士道:"我国律令定五刑,死、流、宫、鞭、笞。倘若不宜流放,接下来就是宫刑了。"
拓跋焘哑然失笑:"这更是针对男人的刑罚了。"
"那再下来就是鞭了。前番盖吴谋反支党三十余人,有男有女,分别处以流、宫、鞭刑。其中量刑最轻的女犯,是枷号示众十日,鞭四十。"
拓跋焘的脸白了。"她已经屡遭拷掠,怎能再受此荼毒!"
此时八座大臣之一,时年一百一十岁的侍中、外都大官、总三十六曹事、长信卿叱罗结欠身道:"陛下圣心,垂仁恕之惠,普天感德,莫不幸甚。然人有小愆,法须惩诫,故加捶挞以耻之。臣以为,枷本掌囚,非拷讯刑罚所用,故可免杜氏枷号示众之耻,而鞭作官刑,扑作教刑,是故鞭扑不可免。杜氏之恶,施以鞭扑已是薄惩。"
叱罗结是鲜卑叱罗部的酋长,是拓跋焘的高祖老代王拓跋什翼犍的辅政大臣,历经六世帝王宠信,到了拓跋焘这一辈,更是连监典后宫嫔妃的责任都交给了他。除此之外这位老大臣还身兼数职,总管殿中、乐都、驾都、南部、北部这五尚书之下三十六曹事,可见其在拓跋焘心目中的分量。对于这位年龄足可以当祖爷爷的老臣,拓跋焘以其忠悫,甚信待之,允许他随时出入后宫卧内,调解家庭纠纷。有很多次拓跋焘牛脾气上来了暴揍妃子,都是这位精神矍铄的太爷爷不辞辛劳地跑到他卧室里好言劝慰,谆谆教导,劝得皇帝平息怒火的。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智叟,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舆论意向,不说话则已,一旦说话就是一锤定音。拓跋焘只觉肩上似有千钧重量在默默地向他施压,他垂着眼帘思考良久,终于还是决定与这位一直受他尊敬的老人争一争,为了心里那份放不下的情感牵绊。他看着叱罗结,第一次驳回了这位老臣的进言。
"朕不能听从卿的劝谏。杜娘子前番刑伤未愈,四十鞭会要她的命的。罪不当死而绝命于鞭杖之下,岂非暴君暴政之所为。"
"那就减去十鞭。鞭责九等之差,三十已是最低一等,不可再减了。"叱罗结雪白如银的长须在微微颤抖:"我朝刑典,自大辟至笞杖皆于西市公开施行,此所以禁暴息奸,示耻申禁,震慑民众而不敢犯。杜氏身份特殊,或可免其街市示辱,已是最大限度的宽宥了。"
拓跋焘哑口无言望着叱罗结。他知道这是对方代表百官做最后的让步了。一场震惊四海轰轰烈烈的谋逆最终竟是这样的结案,雷声大雨点小,小到没杀一人,只一个女人私下里挨一顿鞭打,拓跋焘很清楚这已是他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大宽限,可他一想到那粗重的皮鞭,心里还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痛。他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曾含情脉脉地在她耳边发下的誓言:"柔柔,相信我,我不会再伤害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山盟海誓?他现在只觉得自己轻率得可笑。他望着御案上乱七八糟的辞状卷宗出神,并未注意到底下各位大臣们在交头接耳地私语。直到他缓过神来茫然抬头,大臣们才停止了私议,一致向叱罗结看去,很明显是公推他来说话。叱罗结斟酌片刻,恭手对皇帝道:"方才臣等谨议,杜氏令鲜卑人群起激愤,尤其是各级将领,始终认为陛下偏袒祸水而轻视军心,甚是义愤不平。故臣等以为,杜氏虽可免于当众鞭责,但应让各部首领监刑。若不如此,难以平定舆论,陛下也难以收复军心。"
拓跋焘面带悲愤盯着众人不语。果不其然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杜至柔的。倘若不在监督下施刑,也就是默认了皇帝可以任意做手脚,谁都能猜出来结果肯定是连这等所谓的薄惩都给免了。那实在是太说不过去。文武百官卯足了劲要替皇帝铲除妖孽,最终被皇帝牵着鼻子绕了一大圈,什么都没看到,这哪里是在平息众怒,简直是火上浇油。这项提议他必须准奏,此事才能终结。他忽然觉得十分憋屈,为自己终究无法保护她而愤怒不甘。
"士可杀之不可辱之,你们这样做,置她的颜面于何地?!"
"那么陛下愿意杀掉杜氏么?"叱罗结悲叹:"臣等本已将杜氏的腰斩改为掖廷处绞,便是让她能够有尊严地死去,而陛下仍要挽留她的性命。既然不可杀之,必然只有辱之。陛下顾及她的颜面,可曾想过自己的颜面,国家的颜面?她毕竟是差一点就成功弑君了啊!这样的人不做任何惩处,允许她逍遥法外,天下人会怎样看待陛下?别国又会怎样轻视嘲笑陛下?陛下一国之君,代表的是全体大魏人的尊严,陛下就这样允许一个女人将国君的颜面踩在脚下,如何对得起全天下?!"
他哑然呆住,再也找不出任何话辨驳。他的脸面和杜至柔的脸面,孰轻孰重?他决不允许她死掉,那就只得舍弃她的脸面。自己真的就是这样自私,这样霸道。霸道地替她选择生死和尊严,连问都不问她一下。
大臣们陆续退出,他依然象个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发呆,一旁的宗爱看着皇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安慰道:"陛下,那鞭扑所用的法鞭是有定式的,长一尺一寸,宽三分,生牛皮制成。当时虽然…凶狠,假以时日,是可以愈合不留痕迹的。"拓跋焘依旧沉默,宗爱又道:"廷尉负责施刑的伍伯…奴才可以想想办法…疏通。"拓跋焘猛抬头看着他,宗爱把头凑得更近,在他耳边接着说道:"鞭与杖都是可以周旋的,轻重分寸都在伍伯的手指间,还有,把生牛皮换成熟牛皮鞭,疼痛就会减轻很多…"
宗爱急他所急,想他所想,绞尽脑汁替他排解忧愁的样子令他生出几分感激之意,他看着宗爱的眼神在不知不觉中起了变化。在这冰冷幽静无依无助的深宫里,他已无可选择地将身边这个时刻陪伴他的阉人倚为心腹,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
杜氏改判的决议在几日后送到御前。拓跋焘手执朱笔写下"准奏"二字时,心里竟有几分隐隐地痛快。这番惊天动地的风波终于就要结束了。她害得他差点丧命,他还给她三十皮鞭,他们一直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连相互报复都是这般完美地对称。拓跋焘苦笑。其实这样的判决,未必不是他内心深处所期待的。
他并非向他对太后所说的那样,一点都不在乎她的背叛。那多少是在强词夺理,是他在面对外界高压时暴发出的倔强姿态。从真相大白那一刻起,他心里就出现了两个小人。一边是对她的怜惜和爱意,另一边则是对她不择手段耍弄自己的委屈和不甘。两个小人不断地打架,他一会儿爱她一会儿怨她,上一刻还愤怒无比觉得自己对她那么好她竟然还无情地痛下杀手;下一刻就叹息谁叫自己杀光了她全家呢她这样无情也是应该的。他觉得自己快要变成军营里的怨妇,时刻痛骂那个杀千刀的,又时刻离不开那个杀千刀的。想起她永不悔改的嚣张面容他就恨得牙痒;转瞬间她泪眼汪汪满身伤痕的模样就让他恨不得拉她入怀百般疼爱。他觉得他快疯了。还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头疼。他一个皇帝竟然拿个小女子没办法,怎么都治不服她。最终他想出了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主意。不去追究她的罪行,更不能把她抛出去替自己背黑锅,等她的刑伤全部好利索以后,找个时间再用家法揍她一顿。他又不是没打过女人,后宫那群妃子时常挨他的拳脚。打的轻打的重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他即出了胸中恶气,还保存了她的面子,横竖关起门来教训,除了自己谁也看不见。他没想到这次大臣们竟然这样强势,逼宫一样地逼着他按他们的意思去做,他生出的逆反情绪立即盖过了一切,全盘倒向杜至柔,把对她的怨气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个小指头都不想动她的了。这群大臣镇日要他远离红颜祸水,只怕没一个意识到他们的做法是适得其反。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不由自主向鹿苑方向望去。
那次探监回来,他就再没有去看她。这十个月中他日日都能想起她,即使在前线作战的军帐里。可他忍住了思念的情怀。他想利用这段时间独自反省,冷静地思考一下,自己对杜至柔,倒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是否真象他对外人说的那样深厚,那样无可替代。
从感情从欲望上他都是个正常的男人,有着男人都有的对美色的贪恋。这十几年间他陆续纳入宫闱的也有不少妙龄娉婷,他象所有男人一样对她们充满了兴趣,尤其是刚入宫的美女,那种新鲜感总惹得他如蝴蝶恋花般驻足逗弄,流连忘返。不过大都时间不长,最多两三个月,杜至柔的身影就重新占据了他心里的地盘,令他即便是美人环抱,也感觉索然无味,总觉得身边缺了点什么。是杜至柔带给他的那种感觉,让他意识到她无可取代。她身上有种特殊的韵味,那种在诗书义礼里长时间浸染以后才能拥有的高洁气品,举手投足间蕴含的优雅和华贵,世代书香所培养出的进退有度,一个民族积淀的文化凝结在她身上的风骨气节,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和她相比的。她自内向外散发的风情浑然天成又恰到好处,既不过于媚俗撩人,也不过于端庄无趣,他只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也很踏实放松。这也许是为什么即使真相大白以后,他完全得知杜至柔用在他身上的每个阴谋,她在他背后捅的每把刀子,他还是恨不起来她。即使是现在,他被她伤害以后,他想起这个人时心里充满的还是温暖,不是恐惧和堤防。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个女人怀有一种深度的依恋,并且这种依恋的牢固程度不会随她年老色衰而逝,不会随时光流失而亡。几个月来他照旧频繁召幸后妃,却还是抵抗不住心底的寂寞。这段时间里他能用来安慰自己的,就是坚信她终究会回到他身边来。想起刚刚批准的判决,他有一瞬间地懊悔。把她交给外人处置,自己就失去了掌握分寸的可能。国法和家法毕竟不同,只有包含着爱的惩罚才会让人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次她怕是要吃些苦头了。爱一个人,就不应去伤害她。他终究太过无情。可很快他又释然。从理智上讲她也的确该为自己的罪行承担责任,再说还有宗爱上下打点,不至于太受罪。假如这次的鞭责真能让她悔过自新,让她意识到与他做对的代价,从此死了反抗的心,从此安心留在他身旁,此刻的无情也不失为明智之举。只要她愿意试着接纳他就好,哪怕一身伤痛,他会用全部的爱慢慢为她疗伤,他坚信他付出的感情最终会战胜她心中的仇恨。
十个月间他独自在这里缠绵纠结,让他寝食难安的杜至柔却是另一番景象,冷宫生涯过得甚是平静。每日三餐送来的虽谈不上精致,倒也颇为丰盛可口,御医隔三差五也会来看,只是都是些陌生面孔,该用的药无论内服还是外敷倒也短不了她。她身上的伤已经痊愈,经过几位医官的精心调理竟是没有留下疤痕,只有几处留下浅淡的粉红印迹。断了的那根中指又重新长好,只是不再灵活,描龙绣凤的精细活是无缘再做了。她依旧是在坐监牢,只不过换了个好点的地方,有些旧书可以解闷,她很快就看完了,漫漫长日无处话寂廖,她让给她送饭的宫人替她向皇后要一张琴,出乎意料的是几日后竟也送来了。右手已残,勾剔拨剌极为吃力,抚出来的宫商不成曲调,她自作主张简化右手指法,增了些左手吟猱变幻,一首《长清》韵多声少, 倒也别致,聊胜于无 。这十个月她除了听些鸟叫以外,竟是没听到过人声。无论看守她的宫人还是给她诊治的医官,都不和她说一句话,即使她问也无人答理,她想这定是皇后下了缄口令,不准与她交谈。她坐井观天,外界发生什么都一无所知,连皇帝早就南狩回来了都不知道。她还在等着皇帝对她的死亡判决,她把每一天都当作是末日,每日在《广陵散》正乱之声中,缅怀聂政刺韩的悲壮与激昂。百五十年前那位嵇中散将刑东市,顾视日影,索琴一曲广陵绝响,杜至柔不知今日是否有幸效仿。"他应是不会给我这个机会的罢,"她暗自嗟叹,"他不会让我死得这般风华绝代。"
她的苦难就在铮铮琴声的伴随下,骤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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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抚琴图
唯一摆放、位置、手势、指法都正确的:
所有都错了的。连琴声都错了。弹的是古琴(虽然是反着弹的),电视剧里出来的琴音是古筝。
琴没放反,不容易。就是琴轸放置不对。琴轸是调琴用的,悬空于桌子右侧,不是放在桌面上。
既没放反,也没放错位置,大赞!可惜姿势和指法都不对。更象是在弹棉花。另外这把琴竟然没有徽位点,粗制滥造。
几乎都对了。除了右手指法不对。左手是对的。很难得了!
古琴空灵的意境美。古琴音乐自古受到道家音乐思想的影响,以大音希声为理想境界。唐代以前演奏以右手为主,右手指法繁琐,变化多端。称之为声多韵少;宋代以后,左手指法由简入繁,原本急促的节奏旋律逐渐发展为气疏韵长的长句,称之为韵多声少。不论什么时代,基本指法是右手拨弦,左手按弦。这张图很清晰地看到左右手的不同。
姑嫂刻苦练琴。当初的制作十分认真啊。连演个夏金桂都要提前修炼三个月的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