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厚的黑云冲出北方天际线,翻滚盘旋,风驰电掣般直上九霄,仿佛一斗斗新磨的醇黏墨汁肆意泼向天空,顷刻间吞没了百里山河。巨大的黑掌阴森森地压来,惨淡灰白的落日还未被淹没,夹裹着硕大雪片的北风,便瞬间扫荡了广袤的乌兰察布高原。呼啸着飞来的鹅毛雪片在斜射的阳光照耀下,如同肆虐横飞的亿万蝗虫,扇动着可恶的翅膀,争先恐后地扑向拓跋焘所率的骑兵阵营,鸡鹿塞下正欲攻城的人马立即被狂风暴雪啃食吞没。
突如其来的海啸雪崩凶狠地掠夺着将士们的斗志。人被风呛得脸膛青紫,被雪砂打得睁不开眼,马也被刮得一惊一乍,喷鼻嘶吼。山顶边那不成样子的白日倏然坠下,视野顿时昏黑一片。待那肆虐的狂风稍微减弱,人们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仰头望那关塞,却惊愕地发现一座坚固的冰城,闪着淡蓝的幽光,赫然耸立在众人面前。原来他们想要征服的朔方军事重塞鸡鹿镇,早已在拓跋丕的指示下变成了无法攻克的坚冰堡垒。
常年戎马倥偬镇守塞外,拓跋丕对高原变幻无常的气候了如指掌。头一天前半夜只见云层骤然加厚,天空波谲云涌,西北风中闻出丝丝雾气,便知隔日定有狂风暴雪。他即刻命人连夜砍伐城中柳树立为城寨,破冰取水一日一夜连续不断往柳树上泼灌。天寒地冻之际,不肖多时冰水便牢牢地冻在柳树上,一道坚不可摧的冰雪城墙将鸡鹿塞结实地围住,表面光滑无比,令城下的平叛大军望城兴叹,也令主帅拓跋焘咬牙切齿,无计可施。
拓跋焘怒不可遏地盯着那冰墙,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原以为拓跋丕不过一个沉溺于女色的黄口小儿,这场所谓的叛乱也不过是场令人嗤鼻的儿戏,他的勇武之师必将势如破竹,迅雷霹雳般将它平息,乱臣贼子领教了他的天威必将吓得溃不成军缚手就擒,他必将亲自把不听话的拓跋丕捉回家狠狠地打屁屁,谁知一切远非他想象的那样顺利。自拓跋丕宣布起兵造反,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连正旦都是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原上度过的,其间连续数场恶战,损兵折将伤亡惨重,才勉强把拓跋丕的残余力量困在这鸡鹿塞。而这场意外的战争所费粮草民役币帑令人咋舌,国库为之罄尽。兵者凶器,除非万不得已,国主都知道应尽量避免这样长期的远途征战。可是拓跋焘为征柔然而带的粮草早已吃光,平叛伊始战事便陷入胶著状态,眼看着一时半伙这仗打不完,拓跋焘无奈只得敕旨由京师急调军粮日役千夫长途运到前线。一队车马绵延数里,道路上烟尘未落,另一队便接踵而至,声势之浩壮,为历次征战所罕见,即使前番长途跋涉苦战北凉,耗费亦不曾如此之巨。而这一切所换来的既不是征服外夷也不是扩展疆土,却是名副其实地鲜卑人的内耗,无论哪一方最终胜出,实质结果都是两败俱伤。
漫天的风暴没有停止的迹象,眼前的冰城又无以攀爬束手无策,拓跋焘只得命众将士暂时撤到山谷背面的避风处驻扎,待风雪稍霁之日再发起进攻。夜晚狂风呼啸,魏军帐篷不时被连根拔起,被积雪压塌,偶尔还有被冻死的士兵尸体从营地抬出,草草掩埋在积雪之下。拓跋焘守着御幄里燃烧的熏笼,眉头紧锁低头喝着闷酒。他想不到原来拓跋丕不声不响,积蓄的力量之大竟足以撼动天地,更不知道拓跋丕因何如此顽强抵抗,如此顽强地仇视着自己。这等虎狼般的战斗力是大魏培养出来的,是用做外敌身上的,而今矛头倒指,竟成为屠杀自己人的利器。
杜至柔默默守在他身边,紧裹了几层皮裘还是觉得四处钻风,冷得直打哆嗦。帐外缝隙处透光,不时可见灯火挥舞而过,耳边马嘶声不断,似乎战士们都没有解鞍。饮冰卧雪,操戈被甲,血染沙场,这些原来只在书本上匆匆瞥过的单薄词语,如今活色生香地展示在她面前。原来战争的艰苦与残酷,远非她所能想象。而自己的体力也远非想象的那样强。
侍女送上熏香手炉,杜至柔忙接过来,冰凉的双手捧住锦绣缎面,捂在小腹上好一会儿,隐隐的腹痛才稍微有所缓解,已冻得麻木的四肢也随之渐渐恢复了知觉。自从重获恩宠,几年来各种名贵药材补品日日更进,不曾断过,加上宫中最好的御医轮番医治,眼看着自己的脸色日渐红润,莹润的肌肤比上等的宫绸还要细腻精致,浴在日光下的身影重又焕发出青春的光彩,她以为自己曾严重受损的身体应是调理的差不多了。拓跋焘为了她亦多方克制,二人鲜有肌肤之亲。谁知才离开几个月,她便觉出体内抽丝剥茧般的衰馁,自下腹深处向外发散。随军征战疲于奔波,劳累不堪,军中条件艰苦缺医少药,塞外苦寒的气候更添一层霜。越来越频繁的气虚眩晕似乎在提醒着她,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不怕死亡的临近。劫后余生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她只是不甘心就此放下对他的仇恨,安安心心地享受他的恩宠,做他期待的简单小女人。强权的入侵者用铁骑与鞭楇征服了这片土地上原有的民族,肆意践踏他们的自尊与文明。征服者惯于使用恩威并施的手段,芸芸众生在他们一手鞭子一手蜜糖的调教下反复徘徊在上天与入地之间。胡虏天性中的野蛮和嗜血时不时就要发作一下,无论你已多么顺服,多么一厢情愿地与他融合。眨眼间几百颗人头落地,那时你才知道原来在他的眼里你永远是异族异心。让你尝尽人间最极致的苦痛,让你在他带血的屠刀下瑟瑟发抖,让你刻骨体验什么是不可抗拒的暴力与威严,然后把吓破了胆的羔羊温柔地抱起,百般地呵护宠爱。一无所有无依无助的小女子在这冰与火虐极与爱极的两端往来穿梭,欲仙欲死,欲罢不能。在强暴者游韧有余地驾驭下自动驯化为顺民,任他们予取予求,自觉自愿地忘掉加诸于自身的屈辱与苦难。这一套统治强化顺民的手段屡试不爽,在被奴役的人群愈加卑微恭顺的姿态里,入侵者的江山愈加稳固,在人人争相葡匐仰视的崇拜里,得意微笑。杜至柔冷冷地叹息。他们真的是太顺利了,太得意了,他们肆意杀人的代价太小了,所以忘了,总有极少数人不吃这一套。总有极端记仇的人,不甘心为他的得意增添笑料,无论再得到多少蜜糖恩宠和真爱,都永远感动不了那颗早已死去的心。她不是给点甜头就忘记耻辱的乐天派,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小时候也曾反省过自己心胸狭隘,缺乏海纳百川的气度,然而圣贤书上的谆谆教导倒底太过无力,她的血液里始终保存着有仇必报的天性,靠着这点反抗意识,她用薄弱的肩膀支撑着一口气,始终不肯轻易屈服。
她打开手炉盖,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慢慢拨弄着里面的香片。点点荧光映入她的瞳孔,与眼中正在燃烧的怒火融为一体,变成两蔟明灭跳动的火焰。帐外有脚步声临近,伴随着铠甲有节奏的响动声。单听那沉沉的金属摩擦声,便可想象出此人步伐的稳健端方。门帘掀起,进来的是建宁王拓跋崇。久居阴山以北,拓跋崇手脸上的肌肤皆已黝黑发亮,不必解甲,便可明白瞧出那铠甲下的精壮身躯。
"陛下,谷外额仑河以西,发现蠕蠕敕连可汗的行踪!"
杜至柔拨动香灰的手猛地一抖,眼中迅速熄灭了反常的光泽,带着习惯性的关切眼神向拓跋焘看去。果然见到他恼怒地一把将酒杯掷在地上。
"可恨强盗!算准了朕忙于对付叛乱无暇剿匪,惯于趁火打劫!"
冷静片刻,他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吴提自做聪明,以为我腾不出手去治他。殊不知我大魏兵强马壮,随便分支人马出去都能揍得他屁滚尿流!这次再不能轻易让他逃脱了。原本此番出兵就为讨伐他而来。本来以为让他侥幸溜了,没想到吴提比我估计的还要蠢,竟然还回头送上门来找打。这次朕定要亲自带兵狠揍这群虫子,不把他们赶出天山誓不罢休,也不枉我出兵一场。"他对拓跋崇道:"明日一早朕自率轻骑征战蠕蠕,你留在这里剿灭叛匪。那逆贼如今已被我重重围困,虽婴城固守,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撑不了几天。朕料定那边很快便会断粮。鸡鹿塞建于大青山余脉顶巅,地势陡峭,是故易守难攻,但地势太高也正是它的劣势所在。只要掐断水源,这城便会不攻自破。明日朕走了以后,你带人找到通往关塞的水渠,把每条渠都给朕堵住!"
拓跋崇面带忧虑说道:"既然地势高水源重要,只怕历代守这关塞的将士也早就想到了堤防水源被掐的办法。倘若城中有井…"
"那就凿开大山找到井体,掘一条地道将井道阻断,抽干他的地下水!朕就不信那混蛋不滚出来投降!"拓跋焘终于怒不可遏地狂吼。
拓跋崇又惊又惧,不加思索地叫道:"那样二哥会给渴死的!"
话一出口他便知失言,惶恐低了头。拓跋焘静静看了他片刻,脸上带出一个讥讽的笑。"你还当他是兄弟?那畜牲干出来的事,心里可还念及半点兄弟情份?"想了想,又道:"也罢。还是朕来收拾他吧。留你在这里擒贼,只怕你会做华容道上第二个关云长。明日带你的人马出击吴提,刚好你与蠕蠕有多次交手的经验。这次一定要穷追不辍,一直向西,把虫子们赶出天山,永久了结这个祸根。至于粮草,朕只给你三日之需。剩下叫沿途州郡牧守给你送,送不够就去抢。你此去西北取道承州,越过大青山便是窳浑,均是富饶之乡,物产丰富,牛羊成群,不愁饿着。"
拓跋崇领命而去,帐内重又归于寂静。杜至柔面色平淡,默默地将拓跋焘提到的路线记在心里。低着头依旧摆弄着手炉,却意外地听到拓跋焘略带伤感的叹息声。"朕倒底哪里对不住他?"
杜至柔犹豫良久,抬起头对拓跋焘道:"是否有人告知过陛下,那杨瀴瀴在出宫前被人毁了容貌?"拓跋焘原是靠在几案边发呆的,闻声惊愕地向她看过来。杜至柔也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悲伤:"她出宫那日妾曾见到了她。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这…谁干的?"拓跋焘愣愣地问道。
"就是陛下当日宠爱之极,纵容之极,为了她不惜令全后宫人人自危的那个胭脂。"杜至柔的音色依旧温柔悦耳,脸上依旧是平常的浅笑,拓跋焘却在这淡淡的笑容里,看到了隐藏在后面的哀怨。
二人对视片刻,杜至柔垂下眼帘,笑容更加无奈。"若不是老天庇护让妾逃出她的毒手,妾现在是不会坐在这里与陛下谈经论道饮酒欢笑的。"
拓跋焘只觉后背丝丝凉气,哑然呆看她片刻,上前抱住她的肩膀,眼神杂乱无章地在她脸上乱转悠,仿佛是在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好半天才放松下来,几次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红着脸开口道:"可我杀了那贱人,灭了她全族,难道不够补偿你们的损失么,不够快慰你们的心么?为何还要…记恨我…"
"陛下说的不错。她的死是能快慰我的心。前提是我没有死在她前面,否则陛下快慰的只能是妾的在天之灵。"杜至柔淡淡说道。
"可这…这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知道啊!"拓跋焘提高嗓门,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就算是我的过失,我不该助长她的嚣张,也是无心之过,为什么你们,你们都把帐算在我头上?!"
杜至柔睁着明亮的大眼睛,认真看着他道:"有些错误是不能犯的。比如滥杀,比如践踏他人的尊严。只要一次,就是永不可挽回的损失。"
拓跋焘怔然看着她,半晌,轻轻地将她揽入怀里。
"你的心里,始终是怨朕的吧。"
杜至柔用力抑制住不断涌上的酸楚,闭上双目,冷冷地说道:"你不能奢望别人在被你伤害地遍体鳞伤以后,还主动为你找开脱的籍口,说这些伤害都是你的无心之过。承受过气节风骨教化的人,大抵没有这样贱。"
拓跋焘慢慢地放开了她,沉默片刻,惨淡一笑:"所以拓跋丕非要与我死战到底。"他坐回到御案边上,茫然看着案上的军报舆图,脑中却纷杂闪现着与杨氏有关的几段模糊影像。他命人狠抽她的耳光,他带着冷冷的讥笑仔细欣赏她受辱的模样;他把她压在身底下,缚住她的手脚,疯狂发泄他近乎于兽欲的激情。他的确没把她当人看,又怎能期待她在吞咽下这一切耻辱以后,不心存报复呢。她后来变得异常顺服,此时方知,那原来是与勾践学来的韬光之举。拓跋焘露出一个冷淡的笑容,怅然叹息道:"那个瀴瀴,终是让她挑起了一场战争。千万鲜卑将士为她的脸面彼此嘶咬,同室操戈。想必她现在,应是相当快意的吧。"
"陛下,妾只求你一件事。"杜至柔忽然双膝跪地,郑重叩首道:"异日破城擒贼,放杨氏一条生路。"
拓跋焘双眼无神,依旧望着堆积如山的案牍,缓缓摇头。"不可能。"
杜至柔急切辩驳道:"《魏律》明文令,大逆不道者腰斩,诛其同籍 ,女子没官。本朝律法向来不杀女眷的!"
"她除外。"
杜至柔直跪着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泪光荧荧。僵持片刻,瘦弱的身子陡然失去支撑,如一朵被狂风吹离枝干的梅花,无力飘零在地。
第二日清晨,又一封带着暗书的公文流出了魏营。不多时,拓跋崇率两万五千骑自营中出发,向西北方向追击蠕蠕。那日以后的风暴有所减缓,但不谙高原气候的魏兵依旧士气不振,几次进攻都未能取胜。拓跋焘一面派人截取关塞的所有水源,一面再次调用云中郡的步兵增援。五万士兵携带战车床弩云梯锱重,浩浩荡荡进军朔方。如此一月有余,拓跋焘终于完成了所有的作战准备,在第一缕春风拂度高原之际,向鸡鹿塞发起了总攻。
稀薄的阳光穿透阴寒的云雾,懒洋洋地照在茫茫的蒙古高原上。空中再也不见雪片和雪沙,几只黑鹰在云下缓缓盘旋。春日温暖的地气悠悠浮出地层表面,凝成烟云般的雾气,随风轻轻飘动。一群群矮胖的毛腿沙鸡,从沙柳丛中噗噜噜飞起,柳条振动,扬起团团轻柔的白絮,雪花一样随风飘舞。北面的山影已处在晴朗的天空下,山顶上积雪融化,清澈雪水蜿蜒流下,自悬崖峭壁上坠落,远远望去仿若银练飞挂。阳光照拂水雾,隐约现出一弯光影缤纷的彩虹。
随着一声令下,梦幻般的宁静被攻城的铁骑顷刻震碎,美丽的草原瞬间化做血腥的战场。拓拔焘指挥下的魏兵携带着钩车云梯,排山倒海般四面袭来,将断粮断水数日之久的鸡鹿塞团团围住。沉重的冲车被二三十名士兵推着撞击城墙,无奈那关塞经过几代守将的层层加固,早已是坚如铁壁。本是为抵御外敌入侵的铜墙尚未遭遇外敌的锤炼,先让自己人尝尽了苦头。每一次地动山摇的撞击,城墙竟都纹丝不动,连掉下来的渣土都寥寥无几。眼看着庞然大物在铜墙铁壁下喘息发抖束手无策,急红了眼的拓拔焘下死命令叫士兵冲城,几万名魏兵如同蝗虫,黑压压延云梯而上,以血肉之躯对抗雉堞上流星雨般飞砸下来的巨石。即将爬到顶端的刚一冒出头就被刀杀被箭射,死了的跌下墙根麻袋一裹立即化做脚垫,没死的爬起来踩着人肉麻袋再次攀墙。如此血战到正午时分,攻城的一方完整的尸骸堆积得和城墙一样高,守城的一方长槊一挑将摞起的尸体推倒。攻城的双眼喷火,守城的唇干口裂,攻守双方穿着同样的衣服,手执同样的武器,同样血红的目眦尽裂,同样的语言相互仇恨诅咒。
留在后方的杜至柔此时独自站在山坡上,低头审视着脚下的修罗场。箭矢如雨越过女墙的雉堞,负隅顽抗的叛军将领身中数十箭,跄踉倒下的身影如同满身是血的刺猥。拓拔丕肩上也已中箭,抬手硬生生拔下狼牙箭,顿时鲜血喷出如水注,人却依然昂首傲立奋战不辍。如此恶战到黄昏,固若金汤的外墙终于被攻破。千万士兵霎时集体疯狂,叫嚣着怒吼着冲向城里,自发地展开屠城。他们需要对抗者扭曲的痛苦面容,断手断臂的血污躯体,去发泄隐忍千年的快感,释放灵魂中的恶魔。刀山火海之中杀人者和被杀者皆血眼通红,断肢残骸飞旋坠落,地上的积血迅速淹没了脚面。拓拔焘威坐在马上冷冷看着眼前得来不易的战果,唇边晕出带血的微笑。隐约只见拓拔丕带着残余兵将向城外奔逃,他立即命手下将稻草捆绑在马上,点火向拓拔丕的骑阵冲去。拓拔丕急命士卒收集地上的人血灭火,一桶桶鲜血泼向熊熊火焰,血与火相融的焦糊恶臭荡涤在浊秽的尘埃中,点点殷红于泼天的血雨间蒸腾飞舞,艳丽过西苑的落樱。
杜至柔无需打开尘封的记忆,这场景与味道她都太过熟悉。连续百年的华夷之辩最终引起鲜卑人疯狂的反扑,四百多颗汉人的头颅堆积在她脚边,那一刻她心里种下了无法磨灭的民族仇恨的蛊。她既无能力也无愿望策动更多的汉人起来反抗胡虏,她能做的只有把握住自己,有朝一日亲眼看到胡虏与胡虏的杀戮,用百倍于汉人的生命和鲜血,祭奠被凌辱的先人和被戕害的文明。
远处的战火仍在持续,拓拔焘见自己这一方的火攻未能阻止住拓拔丕逃跑的脚步,胯下猛一用力,手提长槊策马上前,亲自追击残喘的拓拔丕。拓拔丕身边已仅剩十几名兵士,簇拥着受伤的主帅仓惶西逃。败局已定,即使拓拔焘在原地等着,日落之前他的手下也将生擒拓拔丕送到他面前。但他要亲手活捉这个逆贼,以称心头的快意。胯下的汗血马四蹄腾飞,载着主人风驰电掣向对手冲去。拓拔丕的背影逐渐清晰,眼看着就要赶上,却见拓拔丕忽然猛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两条前腿凌空跃起,随后突然掉转马头,长刀一横,以迅雷之势向拓拔焘反扑而来,声势之凌厉竟然令在场的将士汗毛竖立。拓拔焘的马正在急速冲刺,一时难以停顿,只觉一股冷风夹杂着土腥味向他凶猛袭来,待他睁眼看清,他那绝望的兄弟正横刀高举,对着他猛劈下来。危急时刻拓拔焘一个鹞翻,通灵宝马迅速拧转,拓拔丕的大刀贴着他的左肋削了过去,距离他的身子仅差毫厘。拓拔丕一刀扑空,胯下马未及回身,只听耳边金戈声起,拓拔焘的长槊直冲他后颈刺来,槊尖颤动仿佛吐信的毒蛇,他尚未来得及躲避,银光乍闪贯喉而过,拓拔丕直落马下,颈中喷出的鲜血随着他翻滚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完整的弧线,之后点点滴落,洒在他怒目圆瞪的脸上。
拓拔焘一动不动端坐马鞍,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天空纯蓝而明净,蓬松白云低悠悠地飘动,仿佛纵身一跃,便可抓下一把云丝。许多许多年前,也是同样晴朗明媚的春日,也有同样洁白的云朵在头上身上飘移。小小的拓拔丕手里拿着木剑,一边奋力比划,一边扬头对他笑。
"哥,皇帝是个什么官?我将来可做得?"
"唔,"他听到自己清脆的童声,明明很稚嫩却要装得老成持重:"可不敢乱说。让人听见要杀头的。"
"那你小声告诉我,"拓拔丕放下小木剑,把脑袋凑过来。"阿爷是皇帝,我将来也是皇帝,对不对?"
"好象不太对。"他歪着头,认真想了想:"我听他们说,长幼有序,阿爷那里有什么好东西,都得先分给我。"
"凭什么啊!"拓拔丕梗起脖子,小脸涨得通红。他慌忙安慰:"别急别急,等我先做几年,以后让给你做。"
"好!一言为定!"拓拔丕满意地笑了。随后又拿起木剑。"哥,咱俩比试比试?这次你别再让着我。"
小巧的身影灵活变幻,拓拔焘尚未看清他几时出手,后背已挨了一剑。"哈!你死定了!"他抚掌雀跃,跳上假山石的最高峰,挥剑六合,睥睨天下。
眼前景象渐渐虚幻,朦胧漂浮如水中影,拓拔焘伸手一探,才觉触手冰凉,原来自己早已泪痕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