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阿容天天到杜至柔那里去学技艺,学得非常刻苦认真,很快就将火侯,轻重,急缓掌握的炉火纯青。
离尚宫局不远的一处庭院里有几竿翠竹,杜至柔特地将琴案设于其间。微风动处,枝叶摇曳,竹香沁润。阿容跽于案前细细碾研一饼小龙团茶,加以筛罗后,察觉一旁銚中汤已经老嫩适度,水泡上泛如鱼眼,便知汤水正是二沸之时,拈了一片盐姜投入汤中。一时又听得那铫中传出的动静有如秋窗风雨,便用勺取了些水移至一旁盂里,再将茶末投入铫中,拿起竹斗去搅那茶汤。待铫中茶汤滚开,又将适才分取至盂中的水重新点入铫中,扬汤止沸。看着顿时停止沸腾的茶汤,阿容一手轻提,依次于汤中加入盐,椒,薄荷,桔皮,茱萸,煮至汤水三沸。持了茶铫,将煎好的茶汤澄入盏中,双手持盏送到杜至柔面前,请她品茗。
杜至柔正欲接盏,目光却停在了阿容的手上,不觉倒吸了口气。"好一双白嫩的柔荑!"
那兰花微翘的十指纤长白皙,绵软珠润。指尖残留淡粉丹蔻,更衬得手指肌肤如凝脂,莹白如细瓷。如此一双精巧别致的兰花手轻轻捧着粗糙的茶盏,杜至柔心中顿时升起一片天物暴殄的感叹。就凭这手,这丫头就不该是粗使丫鬟的命。她不免瞥了一眼自己布满老茧与划痕的手。"简直是犁地的耙子。"她怨恨地自怜。那阿容虽然自小入宫为奴,可是由于长得颇为讨喜,一直是在嫔妃贵人身边伺候的,手也巧,做点女红针线活的也利索。可是后来渐渐长大了却因为显得过于伶俐,反被太后贬去当户婢,直到现在快到出宫年龄了,也没翻身。户婢虽低下,却也不用干粗活。每日就是守着门,一双手没处用,到保养的比主子的手还细腻。
杜至柔伤怀了一阵,接过盏饮了茶,面带微笑赞道:"也学得一两分神韵了。"
"一两分?!"阿容瞪眼咋舌道:"我下了这么大苦功夫,才学得一两分?!"
"已经很出众了。"杜至柔安慰她道:"形似容易,神似非常难。神韵,不是学出来的,甚至不是养出来的,是熏出来的。就象你如果从出生时,就一直置身于清贵之气中熏陶,那么你即使什么都不学,一段时间后你周身散发出的,自然就是这个气质,如熏香一般不知不觉沁入骨髓,一举一动便有浑然天成的高贵。你可知我为何非要在这里摆下琴案给你烹茶么?"杜至柔双目盈盈流转,幽篁荫润尽收眼底。"袅竹青翠,兰麝氛氲,才熏得出王佑军之兰亭,嵇叔夜之广陵。"
"又来了。"阿容闷闷不乐道:"你不就是嫌我没读过书么。"
"所以就要开始读了呀。"杜至柔笑道:"剩下那八九分功夫,与茶无关了,都要花在修身养性上。需知烹茶功夫表面上衡量的是技艺,实际上衡量的是性情。你要改变这种急于冒进外显的性情。"杜至柔换了新茶新水重新煎起,边演示给她看,边解释:"比如这一步,你方才盨盏后便急于调膏注汤,因此导致点茶的水过生过冷,茶末悬浮于表层久不下沉。"杜至柔又拈起盐放入汤中,边搅动边接着说:"…起初搅动茶膏时不要太急,要象这样指绕腕旋,逐渐加速,才能使茶汤色泽渐开,乳花珠玑磊落…"
身后突然传来粗声粗气的吆喝,把正在全神贯注制茶的二人吓了一大跳。"阿杜!尚宫叫你呐!我们都累的头冒汗脚冒油,你可好,还在这里偷懒躲轻闲!还当自己是贵人娘子呢!"
原来前几日的铸金人调用了尚工局大批的内人辅助占卜。浇注那天烈日炎炎下这些宫女守着大火炉拉了半日的风箱,个个回来叫苦不迭。而这些日子杜至柔却天天躲在荫凉下附庸风雅。宫女们气不过将她告到了尚宫那里,尚宫倒也仁慈,没多说什么,只是安排她去当苦力,后面的程序要她去打下手。
"明日开始鎏金。第一步的杀金需烈火熔金泥。你给她们拉风箱去吧。"尚宫命道:"杀金后面是抹金,你要把所需的金棍汤水都准备好。现在还剩四位。杀金…不知会淘汰几人…你还是准备四份金棍和汤水,万一四位都成了呢…"
杜至柔默默听着,双手无意识地搅动在一起。直到尚宫吩咐完了命她出去干活,她才感觉到手指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磨她的皮肤。低头一看,原来刚才烹茶时盐粒钻进了她的指甲缝里。被她一搅,沾了满手。她盯着那些白花花的盐粒,陷入沉思。
第二日黄道吉日,皇帝祭天后四位嫔妃继续开工,在表面打磨的光亮如镜的铜人上进行最后的鎏金。
正如尚宫所说,鎏金第一步是杀金。四位丽人手持剪刀,将备好的金箔剪成细如发丝的金线。剪完后将金线揉成团,放入一个坩锅里,拿到火炉上烤。杜至柔拉着风箱,汗水不断流淌,她只得边拉边用袖子不停的擦,样子颇为狼狈。那四位妃子也没好哪里去。剪金线看似轻松,其实需要很大的耐心和细心,每根都要剪成头发丝那么细,越到后面越疲惫,越有可能松懈下来,于是那金丝就变成了金带。一大片金箔剪完,已到巳时。四位女子擦擦头上的汗,将金丝团放入坩锅,陆续来到杜至柔身边的火炉上烧。随着坩锅烧红,金丝团也慢慢烧红,这时,那被粗心之人剪成带状的金子就露了马脚:金丝团熔化的不均匀。此一步淘汰了一位。剩下三位继续要做的,就是最关键的,杀金。三位女子连同匠人以及所有在场打杂的宫人,全部穿好防护衣,用面罩捂好口鼻,然后在工匠协助下将七倍于金的水银倒入坩锅中,边倒边搅动,使金丝熔在水银里,成为银白色泥膏状的金泥。这一步最难,难在掌握时候。当金丝熔入水银时要立即将坩锅从炉中夹出。早了金丝没有熔,晚了水银全蒸发。金泥做不成,后面就不用继续了。此一步又淘汰了一位。
一旁观看的皇帝听到内侍报来的结果,脸上露出茫然的笑。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剩下这二位刚好是他的左右两位昭仪,冯季姜和赫连卿。皇帝望着那边热火朝天的景象,颇为怜惜地叹道:"停一停吧,都先回去,稍适休憩,用些樱桃酪酥之物消暑解渴,免得发痧。"
杜至柔回到六尚吃午饭,边吃边听宫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听说两位昭仪都紧张地吃不下饭呢。","是啊,都到最后关头了,这时候失败,该有多懊丧呀,就算不为当皇后,只为铸那金人,也要遗憾终生了…"杜至柔三口两口扒完,重新戴好面罩,回到祭坛接着干活。
未時一刻,两位昭仪开始下一步骤,抹金。杜至柔事先已和匠人一同准备好了几根鎏金棍。此时拿起两根,分别放在两位昭仪手边。抹金,是用鎏金棍的秃头小铲那一端蘸上酸梅汤,再浸一下水银,反复几次后晾干,然后沾一下热水,再沾上厚厚一层金泥,往那铜像上一片片地涂抹。杜至柔给她们每人准备好金棍,酸梅汤,水银后,转身去舀热水。捧着两个瓷碟过来,先给了冯季姜一碟,又来到赫连卿身旁,放下时,用指尖搅了搅水面,测试水温。看着藏在指缝里的盐与明矾粒溶于水中好似淡淡白雾,杜至柔微微抬头望天,虔诚祷告。
往铜像上抹金泥,通常一便不够,要反复抹上三四次,才能保证所需的厚度。仅是涂抹还不行,还要边抹边用头发制成的发栓沾热水,按压金泥涂层,使鎏金表面更加均匀。这道工艺叫做"栓"。一件鎏金品是否完美,栓的水平很重要。栓的不好,容易造成鎏金不均匀,附着力不够因此脱落。 所以两名女子完成这道工序时,太阳已下山了。
第二天将是决出胜负的一天。天刚蒙蒙亮,众人就已齐聚祭坛。杜至柔点燃火炉,继续拉她的风箱,因今日要做的第一步,是开金,即用火加热人像,使金泥中的水银挥发出去,金便永久附着在了铜像表面上。随着水银慢慢析出,鎏金层眼看着由白色一点点变成了金黄色。
接下来要做的是刷光。杜至柔给她们准备好了铜丝刷和皂角水。两人各持一把大刷子,蘸着皂角水轻轻擦拭刷洗铜像表层,将残留的水银去除掉。
午后进行最后的角逐。最后一道工序是压光。因水银蒸发后可能会留下小气孔,所以要用玛瑙制成的压子,反复将金层压实,从而提升鎏金的附着力。
瑰丽晚霞将坛边临时设置的御幄镶上一层奇异的金赤色,御幄里坐立不安的皇帝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结果。两个铜胎鎏金人呈上来时,皇帝竟有一刻不敢睁眼去看。他害怕他看到的是两个金层脱落如斑驳墙皮的铜人。半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谢天谢地!那口憋着的气不觉迅速逸出,浑身顿觉轻快无比。皇天不负苦心人,终究有一个铸成了的!皇帝拿起那个金光闪闪的小人,落日余晖映射在人像上,仿佛云蒸霞蔚间骤然显身的一位神女,仙云摇曳,绮席逶迤,背靠漫天四射的金芒,蕴涵灵娥秀彩,襟带飘飘,腾云驾雾降临到他手中。
瑶台上两名精疲力竭的女子并肩而立,轻罗纱裙随晚风微微拂动,远远望去仿若石雕,洁白似雪冰清如玉。皇帝迈步登坛,向她们走去。那一刻,文武百官鸦雀无声,四周极静,惟有皇帝洁白的广袖中单被风扬起,窸窣响动。祭坛上两名女子几尽虚脱,竭力按住狂乱的心跳,目色朦胧看着她们的夫君一步步向她们走来。步履沉着稳重,容颜英气逼人,深沉宽广的气度仿若蕴有明珠光华,温和含笑的双眸中光影流转。他停在了她们面前,向右边那名女子缓缓伸出了手。
"卿卿。"
他语音柔和如杨柳风吹面,赫连卿木然眨眼抖掉睫毛上的水雾。当她看清他眉目那一瞬,九重白玉栏杆雕饰的瑶台幻境无声地褪色成了淡若云烟的背景,她的世界,只剩眼前这名男子,耀眼夺目,暾出东方。
皇帝看着神情恍惚的赫连卿,脸上的笑容更加温柔。显然她仍沉浸在大惊大喜中,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是真的。拓跋焘抿唇一笑,又伸出另一只手,双手拉起赫连卿冰冷的小手,握了一会儿,轻轻放在自己胸口上。四周陪祭的部酋百官见状呼声震天,如潮回声在空旷的圜丘上久久回荡,众人的欢呼赞叹声持续不断,纷纷庆贺他们的皇帝终于在天神的庇佑下找到了一位理想的伴侣。
傍晚众人散去,皇帝回宫用了晚膳,换了燕居欣然往漪兰阁走去。夏夜的微风温柔拂面,皇帝一直紧张的精神突然放松,只觉十分愉快舒畅。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他立即想起那盏尚未喝到的茶来。信步来到漪兰阁,抬头就见那日给他煎茶的婢女阿容侍立在门边。本想开口就问,又觉不妥,看着她神秘地笑笑,阿容也露出憨笑,接着开口禀道:"夫人不在阁中,在那边庭中茶蘼架下纳凉呢。"
她引着拓跋焘穿过曲廊来到庭院。只见那茶蘼架旁设了一架六曲小山屏,屏前紫竹凉榻。沮渠焉枝面朝着榻屏侧卧于榻上,面色安逸闭目养神,似乎已沉沉地睡去。拓跋焘侧身坐在榻沿边,探头观察了一下她的气色,又向立于榻旁的侍女询问了几句,得知她已康复,欣然点头。坐了片刻,小声问那阿容道:"那日…你可曾请到会烹茶的女子?"
阿容眨眨眼,陪起笑容道:"奴婢去了六尚局…尚宫推荐的是…是以前这里的…杜娘子。"
皇帝心中一喜,接着一忧,连忙问道:"那她来给夫人煎茶了么?"
要是那日她来了,自己岂不是错过了机会,而且,若让她猜中了自己的心思,下次再用沮渠氏的名义就不灵了。
"杜娘子不肯来。"阿容面露难色道。
拓跋焘一愣,皱皱眉道:"你是不是说露了嘴,让她知道是朕要请她来烹茶的?"
"啊?!"阿容呆住,脑中飞快将那日情形回放一遍,才醒悟过来前后原委,吓出一身汗,慌忙摇头回禀道:"奴婢确实是按陛下的交代,请她来给沮渠夫人制茶的…可是…她不知为何,执意不肯来。奴婢问她为什么,她文邹邹地说了一大段话,奴婢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她面带愧色,低了头小声道。
"蠢材!"拓跋焘面色不觉一暗,撅了唇埋怨道。
"不过杜娘子写了这个,"阿容急急地从怀里掏出把纨扇,双手交到皇帝面前。"娘子说,陛下看了这个,就会明白她的心意。"
素白扇面上,是他熟悉的,唯有她能写的出来的,簪花闺阁体。
"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晻莫而昧幽。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
拓跋焘满腹的希望火苗犹如兜头遭遇一盆冷水,连个火星都不剩。
他对汉人的诗词歌赋一向不感什么兴趣,尤其是女子写出的宫怨词,更是不屑一顾,只觉那是无病呻吟。然而这一篇赋文,他却记得异常牢固,甚至,每个字,都象是刻在了他心里。在他小的时候,他几乎天天看到他的母亲,流着悲伤哀怨的泪水,自言自语地吟咏这篇汉代才女班婕妤所作的自悼赋。德才兼备的班姬原也是汉成帝的宠妃,却在赵飞燕入宫后迅速失宠。后因不堪赵飞燕的百般刁难陷害,自请退居长信宫陪伴太后,从此再不见帝面。在永无出头之日的寂寞幽居中,班婕妤写下这篇悼文,抒发悲苦的心情,和对汉成帝"白日移光"的绵绵怨恨。这篇哀怨婉转的赋文,成为了后世无数失宠的皇妃发自肺腑的情感写照,也因此赢得了同命人深刻的精神共鸣,其中之一,就是拓跋焘的母亲杜贵嫔。
在拓跋焘四五岁时,杜贵嫔还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子,而来自羌族的姚氏女,终结了他们母子的幸福。从那时起,拓跋焘和母亲同住的寝阁里,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他每日最常见到的景象,就是母亲孤独地站在阁门前,翘首期盼心上人的出现。常常一站就是一整夜。有时他会缠着母亲给他读书,陪他花园玩耍,母亲总是温柔地答应他的要求,双目却在赏花之际,不由自主地飘向远方,他知道,那举目所及处,是他父皇的寝宫。他听了太多母亲咏诵的怨辞,看了太多怨妇的眼泪。那时他曾暗暗发誓,等他长大了,绝不让他爱的女人,为他掉一滴泪。想到这里,他的唇边流露出一个苦涩之极的笑。他终是食言了,成了和父亲,和无数以前的帝王一样的人。一样的薄情,一样的给爱他的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她并非是在与他赌气,她的确是不愿再回到他身旁了。他已有了新宠,他对她的爱已如白日移光。她自比班婕妤,谁是赵飞燕还用说么。他看了一眼沉睡的沮渠焉枝。当年汉成帝的后宫,真如晻莫昧幽般被邪恶的黑云笼罩,稍微有些姿色的嫔妃都逃不掉赵氏的毒手,班婕妤在陷害来临之前,明智地选择离开是非之地以得个善终,如今杜至柔所做的,不也是一样的选择么。宁愿与宫婢共洒扫于帷幄直到终死,也不愿回来参与这场惨烈的角逐。拓跋焘茫然看着手中的团扇,心中渐渐升起一团酸涩的委屈。她自比班婕妤,暗示躺着的这位是赵飞燕,那自己岂不成了愚不可及的汉成帝?!她就这么不信任他么?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向汉成帝那样昏庸无能,连保护她的力量都没有?沮渠焉枝即便多少有些娇纵,断不会象赵飞燕那般残忍狡诈,祸国殃民。他一国之君,难道连这点掌控她的能力都没有么?在杜至柔眼里,他就这么靠不住么?
阿容在一旁,始终不错眼珠的观察着皇帝。见他虽沉浸在悲怨里,却并无一丝发怒的神情,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果然杜至柔没有耍她。皇帝看了这扇子,想来是明白了些什么。这两人,还真算得上是心心相应。阿容大着胆子上前,忸蹑着对皇帝道:"那日杜娘子还说,她无法再为陛下奉茶了…陛下若还想吃茶,就让,让奴婢服侍…也是一样的。"
"你?!"拓跋焘从刚才的委屈中回过神来,诧异看着阿容,只见她脸涨的红红的,越发像个鼓鼓的冬瓜,哼了一声瞪她道:"你就算了罢!东施效颦,出来吓朕一次还不够么?!"
阿容鼓起破釜沉舟的勇气,跪下小声道:"可杜娘子…说奴婢是可塑之材,这几日还…传授了奴婢…茶道的精髓哩!哦,她还说…说陛下看了扇子的那一面,就会让奴婢伺候您茶水了。"
拓跋焘哑然失笑。这小丫鬟憨态可鞠的样子倒有几分可喜。又想起那个一贯狡黠的杜至柔,好奇她这次又要耍什么名堂,翻过团扇念那两行字:"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哈!"拓跋焘一个没忍住,放声大笑。这个鬼丫头!连拿人取笑开心都和他想到了一起去。又念了一遍,笑容渐渐散去,苦涩叹道:"她竟然还在羡慕你。"
阿容被皇帝一惊一乍搞的莫名其妙,低下头去不敢吱声。拓跋焘看了她一眼,淡淡叹息道:"那西施曾与东施一样都是浣纱女,而美貌的西施却因过于美貌,被人当了耳目,最终下落不明。那貌丑的东施却一生平平安安,即使老了还能在故乡的溪水边浣纱。所谓红颜多薄命,大抵如此吧!"
他仰望着星空感叹了一阵,回过神对阿容笑道:"既然她这么看得起你,也不妨再让你试试。果然调制的好,朕便提举你做朕的奉茶侍女。"
阿容闻言大喜过望,忙将茶具几案摆上,认认真真煎起茶来。榻上的美人翻了个身,面朝外哼叽了几声,长长的睫毛不安分地闪动了几下,人却未醒。拓跋焘趁机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撇撇嘴笑道:"赵飞燕?有这么胖这么懒的赵飞燕么?"
"陛下请用茶。"阿容细声细气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拓跋焘转身,入目一双细如脂玉的手,衬得手中琉璃杯晶莹剔透。"好嫩的一双手。"拓跋焘不由轻声赞道。接过茶盏品了一口,面带微笑道:"大有长进。果然是得了她一两分真传。"又饮了几口,见沮渠焉枝仍未醒,放下盏携了扇子离去。阿容仍跪在原地,心潮澎湃无穷无尽地回味着方才皇帝赞美的话,边想边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刚才皇帝接盏时,大手无意中蹭到了她的手背。阿容只觉浑身的血液激流涌动,那一小片被皇帝触到的皮肤早已发亮发烫,在月光下仿佛金光万丈。
当夜亥时杜至柔同十几名宫人熄了灯就寝。她如今和一帮宫女睡大通炕,房间拥挤的很。刚灭了灯,忽然房门砰砰作响,随后进来一名女官,对睡在炕东头的两名奚奴吆喝道:"别睡了,快起来,到内宫里抬死尸去!"众人吓得一惊,忙点起灯问那女官详情。那女官面带悲色哀叹道:"里面一位伺候沮渠昭仪的,不知因何惹恼了主子,大半夜的命人动大刑,传来拶子把那婢子的手指一根根夹断了!还不解气,直拶得十指肉烂骨现才停。如今人是肯定不中用了,昭仪传命下来,叫把人抬出去找个地方埋了。"
专管处理宫人后事的奚奴跟着女官离去,杜至柔茫然坐在床上,心中涌起阵阵不详之意。咽了一下口水,她哆哆嗦嗦穿好衣服,打开门向外走去。
沿着斑驳褪色的宫墙往内宫门走,夹道上空无一人,周遭寂静无声,唯有檐下悬着的铁马被夜风吹起,敲出金属撞击的声音,回荡在幽暗无边的黑夜里,更显恐惧与凄凉。
宫墙的一侧,自夜色中逐渐走来两个奚奴,抬着一副担架,杜至柔向那担架飞奔而去。"还有口气。"一名奚奴对她哀叹道。
惨白月光下,阿容面色如死灰。双唇早已咬破,血肉模糊的唇依旧向外汩汩涌着鲜血。杜至柔大口喘着气,向她的身上看去,一霎时只觉得混身寒冷乱颤。那早已皮烂肉绽的双手仍在颤抖,关节寸断的十指青筋爆裂,森森白骨上挂着一丝丝鲜红嫩肉,粉碎糜体状如齑粉,没来由一阵扑鼻的风腥,杜至柔只觉腹内翻江倒海,汗毛顿时竖起。
"阿容…"似乎从天边传来一声呼唤,杜至柔感觉喉咙干涩,才知那声呼唤是自己的声音。
阿容淌着血的唇微微翕动。杜至柔俯下身去,把耳朵紧贴在她唇上。半晌,听到气若游丝的一声叹息。
"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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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大概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穿越了。这是林黛玉的七言,属于近体诗。南北朝尚处于古体诗时期,没有这么成熟的绝句。南北朝时盛行的文体是骈四俪六的赋,文人几乎不怎么做诗,有的话也就是五言,尚未形成完整的格律,七言非常罕见,更别说七绝了。。曹丕的《燕歌行》是现存的第一首文人创作的完整七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