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晚间拓跋焘携杜至柔回宫。二人用罢晚膳,随意倚靠在软榻上休息。杜至柔蜷在皇帝怀里,面带哀愁若有所失。皇帝见状摸着她脸蛋,低声笑道:"怎么还不如意么?都见过家人了。我看你今日从里院出来后就不开心。眼圈红肿不堪,想来是流了不少眼泪。是不是见了家中姐妹什么都不顾,只顾抱头痛哭了?早知你会如此伤心,就不该答应你省亲。"
杜至柔闷闷不乐道:"我心里很不好受呢。今日回家一看,家里竟然还是老样子,好寒酸…我在宫里锦衣玉食的,他们却还在受苦,不曾沾得一点光彩…我这女儿做得好生不孝呢…"
拓跋焘噗哧笑道:"我不早就说了要给你家人升官么!你还假装不愿意。"
"我不是怕那些外官又指着我鼻子骂我妖妃干政毁国败家蛊惑君王么?"杜至柔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颇为认真地叮嘱道:"狴狸心里要清楚喔,我可不是为了干政。我是为了骨肉深情,不忍看父母清贫受苦。"
"我知道!你是个孝顺女儿!"拓跋焘歪歪头,疑惑笑道:"杜景言几世修来的福,养了你这么乖巧纯孝的女儿。"又拍了一下她的脸蛋,笑道:"说吧!想要什么官?"
杜至柔笑问道:"我要你就给么?你不怕言官骂你是昏君么?"
拓跋焘亲了亲杜至柔的小手,温柔笑道:"为你挨一回骂也值得。"
杜至柔面带感激之色,贴在他身上笑道:"我想让我父亲当中书学的中书博士。中书学是大魏贮才养士之所。阿爷若能在那里讲经授课,过几年也是门生众多,桃李满天下了。我家不图金银财宝,只是读书人,名满天下这四字,还是有些份量的。"
拓跋焘欣然笑道:"很好。我也正有此意。如今东宫无主,詹事府成了清水衙门,门可罗雀。杜景言也算有些学问的,放在那里无所是事的,简直是埋没人才。就迁他入中书省吧。给朕好好培养出几拨栋梁之材来。"
杜至柔欢喜叫道:"谢陛下!那我哥哥…上回,你不是说也给他一个美差当当,对不对?"
拓跋焘被她逗得直乐,嘿嘿笑道:"你记性倒不差。说吧,看上哪个了?"
"兰台御史怎么样?"杜至柔眼中闪着喜悦的亮光。
拓跋焘的笑容微微一滞,低头沉思片刻,温言道:"那位置不适合他的。御史台是得罪人的地方,杜源秉性温良严谨,有时候刻板叫真,属于擅做事不擅做人的,许多通融周旋为人处事的道理他都不懂,把他放那里,反到是害他。"
这个拒绝很是出乎杜至柔的预料。她一时竟不知所措,撅起嘴怨道:"你这不是哄着我玩呢么?原来刚才都是骗我的?还天子呢!君子一言都驷马难追。"
拓跋焘笑道:"我并非有意哄你。御史中丞确实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的。况且按惯例,五品以上大员要不由鲜卑人要不由汉人士族担任…"
见皇帝不松口,杜至柔心中不免急躁,打断他道:"你是嫌我家出身低微?你不是早知道我们出自庶族么?要不就是嫌阿兄才能不够?才干是历练出来的,你不给他机会,他永远都不够资格,那岂不是永无出头之日了?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家人就只是干活的命,小门小户的命,不配当大官的命?"
"你怎么跟我说话呢?"拓跋焘的语音不高,脸色却暗了下来。杜至柔吓了一跳,呆呆看着他,不再说话。阁中有片刻的沉默,拓跋焘稍微缓和了语气,淡淡提醒道:"朝堂上布局慎重严密,朕自有权衡考量。三司九卿各司其职人尽其能,天下万事方能运转,毕竟不是儿戏。你也需言语恭谨些,不要放肆太过了。"
拓跋焘的话虽然不重,杜至柔的后背却顿时起了一层冷汗。原来皇帝远没有她以为的那般易于操纵。他虽然宠她爱她,可绝不会沉湎女色以至于糊涂到任由她摆布。只怕无论她怎样媚惑,他始终不会沦落为昏君,有些事情他无论如何不会依从。以前真是太大意了。把皇帝的百依百顺当成了理所当然,不知不觉中便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杜至柔有些懊恼自己的疏忽,又为如意算盘落空而感到茫然无措。局势紧迫,下一步又该如何?她额头冒出细密汗珠,心慌意乱飞快偷看了皇帝一眼,见他依然板着脸,咬咬唇冷冰冰道:"陛下教训的是。妾谨遵陛下圣谕。"
随着话音落下,一滴泪珠涌上眼眶,杜至柔倔强地抬起脸,硬是不叫它落下。拓跋焘见她又委屈又不肯认输的样子,心中大觉不忍,连忙自她身后拥住她道:"是我过于严厉了,你别往心里去。千万别动气,伤了孩子就不好了。"杜至柔闷闷地,拓跋焘以为她还在生气,又劝道:"并非我有意拂你的心意。以杜源的才能性情,在大司农,都水监甚至廷尉监都富富有余,"杜至柔懦懦道:"不是农就是水,要不就是看监狱的,陛下的意思,不还是干活的命么…"拓跋焘忍不住笑道:"偏是你挑拣成性!可知这些地方也都是要紧的。眼看黄河东岸几省的河堤就要整修完结了,今年入夏以来雨水甚密,这条河的汛情怕是不容乐观,我想派他去查验河南那段工程的水利修建。事关水火,怠慢不得。国计民生的大事,派他人去看,总不如自己人去放心。杜源做事一向严谨可靠,又在水利监任职多年,经验资历都很丰厚,几方面考虑,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杜至柔张口结舌,倒吸口冷气道:"我当是什么美差,原来是派他去修黄河呀!很苦的!"低下头扁扁嘴,小声嘟囔道:"那还是在都水监呆着罢,至少还能见到几个钱,还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
拓跋焘笑斥道:"真是妇人之见!自家想要荣宠光耀门楣,也需做出点业绩来堵别人的口。一点不肯吃苦付出,只倚赖朕的姻亲裙带,便是享受了荣华富贵,也让人家背后说他靠女人得的势,无法服众。你在宫里的日子也未必好过。朕派给你哥哥的这趟差事,虽然辛苦,可也是显露他才能的良机。河段维修的质量,工期是否按时,河工是否得到朝廷赏恤,工程款项是否专用,有无拖欠贪污,这里面可察的多着呢。朕这次派他去河南,会让当地官员好好辅助他的。颍川太守闵湛,为人忠厚干练,治守汴梁已有五年,广有政绩,让他协助杜源验收工程,到时呈上个漂亮结果让众人看看,朕便可顺理成章地升杜源的官。"
杜至柔不再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皇帝袖口皂缘上精致的饕餮纹,心中只将闵湛这个名字默默念了数遍。拓跋焘见终于说服了她,满意微笑,手掌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神情充满着爱怜。二人静坐片刻,忽见宗爱躬身走入殿内,探头探脑,欲言又止。杜至柔面带不悦瞥了他一眼,便听皇帝问道:"什么事?"那宗爱迟疑片刻,近身在皇帝耳边道:"陛下,闾椒房…今日略感不适…"皇帝道:"可曾请医官诊治?"宗爱笑道:"一早便请了御医,只是…闾椒房还想请陛下…前去探视。"
杜至柔大为惊讶,抬头看向皇帝的眼中充满了疑惑。那椒房闾氏入宫仅半年,入宫多年,为人木讷相貌平平甚不得宠,今日怎的如此嚣张,公然从她这个后宫一等一的红人手里抢男人。谁知更诧异的还在后面。皇帝闻言竟然立起,拍了拍杜至柔后背以示安慰,温和对她笑道:"我去一下。你也早点休息吧。今夜不必等我。"说完便随宗爱离去。
杜至柔惊愕无比望着皇帝远去的背影,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原来此间形势远不象她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她的额头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心中惊恐万分。看来不仅是皇帝不受她的控制,这宫中甚至有许多事她竟然只看到了个表象。那闾椒房果真如她所看到那样不得宠么?这宫里还发生了什么是她无从知晓的?阵阵寒颤如冷水一样泼了下来,把她几年来被仇恨支撑的强悍自信迅速浇灭。原来人在一门心思非要做成什么事时,会陷入如此盲目偏执的境地,脑子竟会变得如此短智。冷静下来回顾一番自己的复仇计划,才发觉自己是那么的可笑,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孤立无援。那一口怒火撑起的热情使她一直对自己的劣势视而不见,掩盖了她正在以卵击石的真相。也许皇帝早已经知道她的目的了,也许他现在就在某个地方,面带讥笑,冷冷看着她如何将这场自编自演的好戏进行下去。她的泪水瞬间涌出了眼眶。
枯坐半晌,耳边响起小罗怯生生的关切,似乎还带着一点怜悯:"夫人,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夫人就寝吧。"杜至柔猛地抬起头,黯然空洞的大眼睛闪着泪光,直勾勾盯住她。小罗吓了一大跳。自从被杜至柔罚过以后,小罗在她面前再也没有了原来自在憨然的笑脸,代之以唯唯喏喏的卑怯,怯懦躲闪的眼神,甚至,偶尔献媚贡谀的讨好微笑。杜至柔从她此刻的笑容里,硬生生读出一丝嘲弄,一丝快意,一丝居心叵测。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揪住小罗一侧的鬟髻,眼露凶光,恶狠狠问道:"说!闾椒房那里倒底出了什么事!你们倒底在瞒着我什么?!"
小罗吓得顺势跪地,口中接连恳求,语无伦次地样子象是受了很大惊吓,杜至柔放开了手,看着她如小鹿受惊般地颤抖,才发觉自己刚才疯狂的样子多么可怕。缓和下神色,温言软语安慰了一阵,那小罗断断续续说出实情。"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昨日,听到前来备膳的嬷嬷们说话,说,陛下吩咐同样的膳食,同样的服侍人员,御医,也给闾椒房…还有乙弗椒房那里配一份,嬷嬷们抱怨忙不过来。"
杜至柔惊道:"为什么不来回我?!"
小罗道:"夫人一直在数钱,奴婢不敢打扰。"
杜至柔越发怒骂道:"笨奴才!笨死算了!这么重要的消息也敢隐瞒!谁让你守口如瓶的!是不是陛下?!"
小罗睁大双眼,面红耳赤申辩道:"不是夫人教诲的,不许再饶舌,不许搬弄是非的么?!"
杜至柔被噎的脸发白,半天缓上一口气,有些心虚地小声问道:"那…她们还说什么了?"
小罗被她一惊一乍忽喜忽怒的神情搞得摸不着头脑,看着她愣愣说道:"她们什么也没说了。因为来了个中使把咱们这里的御医叫走了一个,说是去给乙弗椒房看病,嬷嬷们也给叫走了几个,大家就散了。"
杜至柔的眼前阵阵发黑。她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联想到皇帝前几日听到她怀孕的狂喜,今日陪伴她归宁的细心与体贴,她越发觉得皇帝高深莫测,超出了她所能掌控的能力范围。一种局面失控的恐惧涌上心头。刚刚皇帝被叫走时坦然自若的神态,已说明他早就知道闾椒房也怀了他的孩子。恐怕还有乙弗氏,后宫现在正有三位嫔妃在为他孕育子嗣。她并非自己以为的,是他的唯一。而拓跋焘面对她时,竟然还是一如既往地游韧自在。一边情意绵绵,一边滴水不露。原以为这特殊的温柔关怀是她怀有龙种而带来的特别恩赐,原来别人也有同样的殊荣。恐怕听到怀孕时的狂喜神色,他在另两位妃子那里也同样出现过。
她渐渐陷入了绝望。她所筹谋的一切,都建立在皇帝对她独一无二的盛宠之下。若皇帝一直对她留着一手,她还怎么利用他复仇?更可怕的是,皇帝对她的情谊是那么的真挚,眼中流露出的眷恋是那么纯正,毫无保留。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么?这是能做出来的么?如若连这等情感的表现都能做得如此惟妙惟肖,他还有什么是做不不出来的?自己这点装腔作势的手段,哪里又是他的对手?拓跋焘往日对她的深情一幅幅重现在她脑海里。也许他现在正对着闾椒房,用同样的眼神同样缠绵的话语宽慰着她的心,杜至柔心中猛地一痛,双手都跟着痉挛颤抖起来。一股被戏耍欺骗以后的强烈恨意自肺腹中涌起,她竟然还从胸中这把熊熊怒火里,品出了些许妒嫉。
她颓然倒在床榻上。还敢说自己对他毫不动心么?还敢说自己不过是明势取道,故作娇憨慧黠固宠,仅仅是为完成复仇大计么?还敢再自欺欺人么?不该想的还在想,怕沉溺的,竟然又已经沉溺。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足够冷静的人,她曾不止一次地在心底鄙视过冯季姜缺乏骨气,那点可怜的爱便能让她屈从于仇敌。可实际上,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在情感上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脆弱。若那梦寐以求的一天真的实现,她再次面对失败者拓跋焘时,果真只有报应不爽的快意情仇么?
然而事到如今,哪里还有挽回的余地?开弓没有回头箭,杜家人,杨婉瀴都已经让她架在了火上,她若气馁,他们怎么办?若她的复仇大计将要牵扯进更多的人,更多无辜的生命为她这一己私欲而毁灭,而破裂,而不敢怒也不敢言,比如其他嫔妃,比如小罗,她还能下的去手么?到那时更加进退两难,她又将怎么办?往前走很可能是更多的生命去填这复仇的火坑,就此收手是屈从于泼天仇雠的淫威,从此背负着深仇大恨与他寰回下去,终生强笑欢言。她的口中忽然品出几缕咸腥,她知道她又一次被怒火驱赶着咬破了舌尖。她恨这个人,恨之入骨。便是真对他产生了一点点爱意,这点感情又怎能逾越过残酷的事实。横亘在她和他之间的是血海深仇,她怎么可能真的放下一切,与他相惜相爱。她用冰冷颤抖的双手捂住满是泪痕的脸,任由滚滚泪珠自指缝间溢出,绝望而无助地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