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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回首(二十八)

(2016-10-13 12:01:21) 下一个

拓跋丕听到刘洁的话猛地一惊,忙问道:"你见过崔浩的女儿?他们那样的人家,名门闺秀从不许出来见外人,你如何见过她?"刘洁道:"那时崔司徒奉先帝旨在秘书省开馆授经筵,为先帝及王公大臣讲解占卜星象授时之事,臣是他的下属,每日伴驾侍读,常见一眉清目秀小黄门,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和馆中一众小内侍立于门边服侍。其他人都站着打磕睡,唯有这个小孩子听的非常认真。当时并未觉出异样,只觉这小内侍眼睛生的很特别,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一日经筵结束,臣负责将司徒的讲义誊录于册以供入库存档,抄好后请那小黄门送去秘阁,那孩子拿起来看了一遍,指着其中一句笑道,先生可是笔误了?鸟隼应为旟,龟蛇应为旐,先生将两字抄反了。臣当时大为惊讶,问他是否读过《春官宗伯》司常篇,他点头称是。我连忙改过来,实在想不到这宫里还有如此天才的小宦官,为谢他一字之师,臣将那日先帝赏赐与臣的一段易州奚氏松烟墨赠与了他。经此一事臣对他就特别留意,每逢经筵便在内侍群里寻他多看几眼。后来先帝南征刘宋,经筵停讲,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忽一日想起来,问秘书省的一位高品内常侍,才知那竟是崔浩的女公子,在家行五的,那年十岁,伯渊视为掌珠,极其伶俐好学,非要听她父亲讲授星象天文,伯渊拗不过她,化妆成小黄门悄悄带进宫来,还说她以前也这么进来过。臣今日观瞧那杜美人的五官相貌,那双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脸颊轮廓也象。"

拓跋丕仔细听完刘洁的话,摇摇头道:"只怕你认错了。小孩长大了模样会变的。况且,她不是杜景言的女儿么?"想了想刚才殿内的情形,面带讥色笑道:"就那个杜美人,哪里有半分豪门士族女孩家的影子。为几个小钱捻酸吃醋,虚荣浅薄,挑拨是非,斤斤计较,一身小家子气。听说就是多读过几本书而已,就把皇兄迷成这样。皇兄的品味真是越发不济了。"刘洁道:"可臣听宫里的人讲,陛下宠她宠的紧呢!听说有些诏书都是她起草的!万一真是崔浩的后裔,只恐对殿下,对臣,都是大不利啊!"拓跋丕轻蔑笑道:"什么不利?崔浩狂佞自大,诽毁我鲜卑祖先,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落得个族诛的下场不是咎由自取么?就算你我不向皇兄晋言,朝中多少亲贵要喝他的血呢!他死有余辜。那杜美人就算是漏网之鱼,又能如何?她一介女流,能翻上天去?崔浩当年官至司徒,门生众多根基深广,如何?还不是让咱们连根拔了。她一个深宫妇人,内无亲信外无援手,皇兄的宠爱不定哪天就没了,她想对付整个大魏鲜卑贵族?做梦么不是。"

刘洁眨眨眼,觉得乐平王似乎有理,可想了想,又觉心中还是不宁,喃声道:"那杜景言生得干瘪瘦小,如何有这般珠润丰盈的女儿?不过…似乎也不象崔浩的长相…"拓跋丕听得不耐烦,打断他道:"你要真是疑心,去察察那杜美人几时进的宫,什么来历不就是了?"刘洁唯唯称是,臣这就去察,拓跋丕轻笑一声道:"你们汉人的花花肠子就是多。"

殿外二人私语,殿内的二人也没闲着。杜美人一见刘洁和拓跋丕的身影消失殿中,勃然变色,猛一拂袖,起身便往外走,拓跋焘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杜美人的眼泪如夏日午后的骤雨,瞬间倾流而下。一边大哭一边企图挣脱皇帝的怀抱,皇帝只是不放,杜美人扭动着身子哭喊道:"陛下何苦来!妾不过一个卑贱的小玩意,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如今更是连歌妓都不如了!还要治妾判国罪!现在就治死妾算了,横竖有那么多好的伺候陛下!"

"哎呀!我那不是做给别人看的嘛!"拓跋焘哭笑不得哄道:"当着臣子的面,我怎好偏心于你?还嫌招惹的非议不够多么?"

"陛下的花言巧语妾早听够了!妾生性愚苯,实在分辨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前一刻还是红颜知己,下一刻就冷漠如同路人。变幻莫测喜怒无常!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妾早晚死在陛下手里!"说到了伤心处泪如泉涌,竟是不管不顾嚎啕大哭,殿中侍立的宫人头都不敢抬,心里憋的笑快要撑破肚皮。皇帝又急又心疼又委屈,亦顾不上宫人在侧,紧紧抱住失控的美人,任由她粉拳轻提,接连打在他肩膀上。那杜美人边捶边怨,翻来覆去只将寻死觅活的话说个没完。皇帝好话说尽,杜美人只是不信。皇帝给闹得无法,猛地捧住美人晃动的脸,发狠吻住了那抱怨不停的小嘴。殿内终于安静下来。皇帝亲吻了好久,才恋恋不舍地将唇移到了她的耳边,动情细语道:"不管我有多少女人,你是唯一走入我心里的。我对你,是真心的。"

杜至柔安静下来,朦胧双眼睁得大大的,腮边挂着晶莹泪珠,我见犹怜。依然撅着的嘴唇粉红如樱,吻痕点点。纯真无辜地看着拓跋焘深邃的眼,仿佛是要从中读出他到底有多少真情流露,好半天,委委屈屈点头,顺从地把脸颊贴在了皇帝的胸口上。"陛下可不能骗我。我什么都没有,只有陛下。"

拓跋焘长出一口气,只觉眼前人是上天嫌他太安逸,专门派下来折腾他的磨人精。时而娇气蛮横时而憨态可鞠,变化莫测的样子令他疼惜无比。抱着这一团温香软玉,只觉捧在手心里一般爱不够,宠到骨子里一般放不开。他满意地闭上双眼,听着怀中人娇喘微微,每一下都牵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温情。

二人静静拥抱许久,杜至柔在他怀中轻声说道:"陛下,妾要回去了。陛下也该去陪太后用晚膳了。"

良久无声,杜至柔疑惑抬头,却见拓跋焘正用黑沉沉的眼瞳注视着她,刚还温柔似水的脸此时充满了威严。

"你叫我什么?"拓跋焘虎着脸训道:"又叫错了。就是记不住。这次一定要罚了!"一只手已向杜美人的裙内探去。杜至柔惊叫着躲闪,无奈拓跋焘的手指已紧紧捏住了她大腿内侧的嫩肉。杜至柔又羞又臊满面通红,边扭动身子边求叫,宫人们会笑话咱们的!拓跋焘拧眉道你现在害怕让人嘲笑了?杜至柔连声喊痛,拓跋焘坏笑道这轻飘飘的你也好意思喊痛?杜至柔的脸色开始发白,额头上大滴汗珠滚滚而落,口中挣扎喘息:"疼!真的疼…肚子疼。"拓跋焘慌忙放手,怀中美人柔若无骨瘫落地上。拓跋焘慌了神,连忙将她安置在榻上,高声传御医进殿,两名御医仔细诊看了一番,面带喜色相互对视一眼,跪下同声禀道:"恭喜陛下,恭喜杜娘子。娘子怀娠了。"

杜至柔的脸霎时青白,浑身微微颤抖。阁中寂静片刻,传来拓跋焘变了调的询问声:“你说的是真的?!”

医官笑道:“臣等虽不才,喜脉这样常见的脉象确是无误的。陛下不信,可以再请其他医官诊视。”

拓跋焘欣喜若狂,大声吩咐厚赏御医,全殿的宫人窸窸窣窣的跪拜道喜,拓跋焘转面,小心捧住杜至柔的双肩,难以置信地惊喜叫道:"柔柔!听到了么?我们有孩子了!有孩子了!"

杜至柔神情呆滞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说的话。拓跋焘沉浸在兴奋里并未留意,充满喜悦的眼神从美人的颈下一寸寸移到她的小腹上,小心翼翼伸出手掌,那手竟然在颤抖,欣喜又紧张地将手掌盖在了她的腹部上。轻轻地环徊片刻,又将头枕靠在了美人的胸口,闭上双眼细细品位这一刻的幸福。杜至柔茫然看着他激动万分又珍视无比的样子,心中只将怨恨,酸楚,悲凉,恍惚,怜悯,不舍,各色杂味一一品过,万般柔肠最终融汇成一泓柔弱的潭水,自她清澄无波的眼中,缓缓滚落。

冰凉的泪滴落到了拓跋焘的脸上。他微微一惊,讶然抬头望她。但见美人目含秋水,神色落寞,静静地垂着泪。他慌忙握住她的手,急切问道:"你怎么了?我们就要有太子了。你不高兴么?"

杜至柔带泪的目光一点点拂过皇帝的脸庞,眼中不停涌出晶莹泪珠,看着皇帝,娇声说道:"我想家了。我想我的爷娘了。"

拓跋焘紧张的神色陡然放松,揉着她的头发欢声笑道:"这有何难。我这就传人接他们进来,以后就让你娘留在你寝阁中好了,她来照顾你,我更放心。"

"不要。娘亲体弱多病已卧床不起,是无法进宫照看我的。"杜至柔闷闷不乐摇头道:"我不要劳动他们。我想回家。我想家了。"随着最后的话,又一串泪珠簌簌而下。

"这怎么行呢?你现在有身孕了,如何经得起车马劳顿?万一胎漏怎么办…"拓跋焘紧张兮兮地唠叨。杜至柔立即扁扁嘴又是两泡眼泪,拓跋焘慌忙搂住她的肩,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好好好,"拓跋焘无奈哄着,一只手拉住杜至柔的小手,亲了她一口,笑道:"就依你。明日便安排你回家省亲。"杜至柔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欢喜之色,刚要开口谢恩,又听皇帝喜滋滋乐道:"我陪着你一起回去!我还没有去过你家呢!这回要好好玩一玩,看看我的宝贝从小长到大,都住过哪些地方。"

杜至柔吓了一跳,慌忙挤出一个笑,任谁看都知道是假的。"就不劳陛下走动了。妾就住过寒屋一所,草房半间。妾庶族出身,渺小微寒,家贫如洗,居室朴陋, 实在有碍陛下的观瞻…"

"真是委屈你了。"拓跋焘搂紧了她感慨叹道:"不想杜景言做官二十载竟如此清贫。"他面带愧色对美人笑道:"我这就升他的官!再将北苑以外三十里那一片田舍园庄赐与他。还有,你哥哥的水衡都尉也有好几年了,也该迁了。过几天我找个美差让他当当… "

杜至柔惊得下巴都要掉了,连连摆手,话都说不利落:"妾…不是这个意思!父兄的官已经很大,不用陛下费心了!妾想说的是,陛下实在不必陪同妾回家探望,天子游幸,车驾次第扑天盖地,侍从成云。卤簿仪注样样不得免,羽扇华盖的避日遮天。宫里提前三天就要将沿途设好步障,当日寅时便要候于坊外跪接圣驾。老父年迈老母体弱,实在无力沐此皇恩…"

"谁要那些繁冗芜杂的礼仪规范,"拓跋焘不以为然笑道:"我们悄悄去不就行了?听说民间汉人的风俗,做丈夫的也是要陪同妻子回娘家拜谒的,叫什么,归宁?"拓跋焘撅了撅嘴唇,不满怨道:"你不要我陪你省亲,可是嫌夫婿貌丑,见不得翁姑么?"

杜至柔傻呵呵笑道:"狴狸倒是不丑,不过一出场同样吓人一跳。"拓跋焘刚要龇牙,杜至柔无奈叹道:"那归宁是成婿之礼,为的是让女儿家里的族尊亲眷看看新婿长什么样。狴狸是担心妾的父兄没见过你么?"

拓跋焘一哂:"别看他们天天来上朝,我长什么样他们未必知道。"

杜至柔无计可施,想了想又道:"你可知按照汉人风俗,女儿归宁父母,是要在家里住几天的。"拓跋焘一愣:"这么麻烦!不行。我可舍不得让你住在外面,饮食冷暖无人看护,只怕照顾不周。我一直陪着你才能放心。咱们当日就需回宫来,不可在娘家留宿。"杜至柔大叹道:"妾望眼欲穿总算盼到相聚机会与众姐妹倾诉衷肠,陛下往那里一戳,是嫌纛杆没处用么?"拓跋焘笑道:"这你不必多虑。有你和家人说体己话的时候。给你半个时辰总够了吧。"

二人你来我往,终究是皇帝不松口,杜至柔只得悻悻然从命,答应皇帝两日后陪同她回家省亲。回房前终是不甘心地又要了五万钱。"总不能空手去见父母。"拓跋焘连忙点头答应,命人即刻送十万缗钱到杜妃的寝阁。杜至柔这才善罢甘休。拓跋焘转身兴高采烈地吩咐尚宫局安排杜美人的饮食起居,天女娘娘一样供了起来。每日二十多个经验丰富的老嬷嬷专门伺候杜美人更衣用膳,两班御医日夜轮守,所有饮食汤水专人调制运送品尝,连筷子都要一天一换,今日象牙明日金镶玉,就怕有人下毒。杜至柔讶然看着阁中热闹非凡的人头攅动,心中象长了草一样杂乱无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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