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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九)

(2016-10-05 11:22:58) 下一个

陈彦对我提起焦虑症这个名词时,我很不以为然。那时候我对焦虑二字的认识,就是形容一个人经常眉头紧皱忧心忡忡,时刻担心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而他的性格虽然谈不上开朗,但也没见过他发愁。似乎比起其他人,他更不愿意把内心不良的情绪表现在脸上。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习惯表达,他说那样会影响到我的心情。所以我当时觉得他就是随便找了个理由来解释他谨小慎微优柔寡断的短处。在我看来他这些缺点对我们的关系并未造成很大危害,而当时越来越糟糕的经济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快速下滑的就业形势使得我们很自然地站在一起共同对付寒冷的冬天,家庭中一些应该出现的矛盾暂时被掩盖了。现在回想起来,这可能也是很多家庭能共苦却不能同甘的原因。当一个家庭遇到困难时,往往两个人没有选择的齐心协力,有劲往一处使;当危机解除风平浪静时,那些被掩盖的不和谐便渐渐浮出了水面。

911以后的两三年,应该是我感觉最为艰难的几年,虽然生活水平并没有太多的下降,但我经历了两次失业,尤其第二次,对心理冲击不小。01年底就感觉这个冬天不好过了。公司旁边是家美国的大IT公司,员工停车场的车,竟然就是眼看着减少。成片的减少,每几个月一片车集体消失。最后萧条到孤零零就几十辆,覆盖在皑皑白雪下。想一想那些消失的车主人及他们的家人正经受着什么,心里难免产生一阵兔死狐悲的感伤。

我就在那个时候第一次失业。公司的开发和测试分批外包到印度去了。就把我们分批给裁了。几个月的人心惶惶,看着身边同事一组组的裁掉,知道自己马上也要面临同样的命运,那种感觉的确很糟。很凄凉。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走的时候抱着个纸箱,灰暗落寞。身边一个保安从我收拾东西离开座位,到护送出玻璃转门,全程监控。把我送出门外,收回我的出入门卡,转身再去送下一个上路。而这样的遭遇,我还经历了两次。两次被扫地出门,站在门外风雪中等着迎接我给我温暖怀抱的,都是他。

第一次失业难受了几天就过去了。因为当时还没领教到现实的真正残酷。那时我想我已有了两年工作经验,这行业就算热钱都抽走了,也不会说倒就倒吧。公司给的裁员package很一般,支撑不了几个月,以后就只能靠政府的失业保险,还不够付按揭的。那我也没太着急。可能还是因为年轻。在家晃荡了几个月。这回有时间给孩子准备花样丰富的午餐了。她回来说每次lunch break同学都对她羡慕不已。一日三餐的质量明显好转,家里的整洁程度蒸蒸日上。陈彦每天下班回家,面对的都是一个温馨的小窝,还有我和女儿两张笑脸。后来他时常微笑着回忆那几个月的美好心情。寒冷刺骨中孤独而行,远远望见自己家里透出的昏黄灯光,知道妻女在等着他平安回来,那一刻有一种无论环境多冰冷多艰难,都感觉不到苦的甜蜜。

被裁后一个多月开始找下份工作,简历发出去两三个月都没人理。眼看着帐面的钱流水般减少,倒也没急的睡不着觉。总觉得自己运气不应该那么差。一天晚上我修改简历,开玩笑似地问陈彦,再过半年这房子怕是要被银行收回去了吧。他笑了一下。"不会的。不行我再打一份工。两份工肯定够了。"我嘿嘿一笑:"有什么工可打?餐馆还是送外买?"他答:"反正饿不着你也累不着你就是了。"这话说完两个月,我就找到下份工了。工资和原来一样,一年以后又被裁了。

那几年来加拿大的新移民比较惨。时运不济。于是各种艰苦的工种陆续出现在朋友找工share的信息里。洗碗的做沙发垫的卖保险的当卡车司机的,去加拿大最小的那个省份种土豆的,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其中最令我难以想象的,是抓蚯蚓。

夏天许多人钓鱼,于是一些商店会出现成盒的蚯蚓作为鱼饵来卖。那蚯蚓是在城市边缘的私人农场里养出来的。钓鱼季节来临,农场要雇很多临时工,到养殖的土床里去把蚯蚓们一根根揪出来,放到小铁桶里。那两个小罐头桶就绑在你的裤角上,你要蹲着往前走,双手要象大耙子一样张开,这样才能在一出手间,抓住尽量多的蚯蚓。因为是记件工,就是按你抓了多少罐来付工钱,要想多挣钱自然就需提高速度。刚开始干这活的人没几分钟就要直起腰来歇歇,于是蚯蚓眼见着就被熟手抓走了。当你练到能蹲着走一个小时的境界时,也没多少蚯蚓可抓了。农场刺鼻的牲畜味,永远挥之不去的蚊蝇叮咬,为糊口不得不做苦力的屈辱,其中的滋味,唯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而我的一个大学同学,女生,就这么抓了一个夏天。

非常佩服那些年来加拿大的中国人。我觉得如果是反过来,让老外们移民到中国,去为了养家糊口被迫干这些活,吃苦耐劳的坚强意志肯定比不上中国人。许多人在国内都已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啊,却能在如此苦难的环境下坚持过来。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被逼迫着去当车衣工,我会如何面对这强烈的心理落差。比起去美国的中国人,来加拿大的更为艰辛。当时去美国的渠道基本上就一条,留学。这条路上的每道关卡都在一批批的淘汰人,托福G阿姨,苦读毕业找工办绿卡,每一道关都需要智商情商,还有抵抗压力的强大心理素质。最终留下来的肯定也能长久地在这块土地上生存下去。加拿大可完全不一样了。移民太过宽松,敞开了大门欢迎你,等你拖家带口来了,残酷的淘汰机制才启动运行。而那时,你可能已经回不去了。往前走,是看不到头看不到希望的困苦;往后退,是妻子的不甘心孩子的不愿意,还有国内早已将你位置占领,还要遭受讥讽嘲笑的窘迫。于是各种亲眼所见的悲欢离合接连不断地在我面前上演。相互指责,咒骂,捎带着把加拿大政府也骂个够。"为什么让我来了却不给我工作!"原来无所不能的丈夫变成了连家都养不了的窝囊废,原来美丽的娇妻变成了好吃懒做永不知满足的寄生虫。原本和睦温馨的模范家庭,犹如摆放在展示柜里精致而无用的模型帆船,当真下海那一刻,被从天而降的大浪彻底掀翻。

第二次失业后,我也曾担心过我们这个家的抗压能力。那次失业长达八个月。由于干的时间才刚一年,那公司给的遣散金少的可怜。而那个时候的找工才真正遇到了困难。当时大批的同行往下裁,一窝风全都涌入了就业市场,比我优秀比我强的人如过江之鲫,实在是难以看到希望。那是种带有自我否定,自我怀疑的恐慌,看不见出路却又不能停下来喘气的无奈。在家呆着无所适从,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入错了行,甚至把联想放大到蹉跎了人生岁月,一种现在想起来很可笑的悲观。

幸好有他一直陪在我身旁。怀疑自己能力的时候,他会用很到位的话来化解我对自己的否定。不是吹捧也不是空洞的夸赞,他能让我感觉到一种可信的评价,我的长处在哪短处如何避免,什么是我能改变的,什么是客观条件所限制住发展的。"不是你有什么问题。相信自己的能力。"这话他从来没有说出口过,但他能让我产生这个印象,这个自信。我苦笑说我承认我有谋生的能力,可现在就是没人要我,咋办?他说你坚持找吧,别盲目改行,别干别的,没钱了我去打工。

他真的去打体力工了。在我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那天,他对我说他下班以后不直接回来了,周末也不在。他有个同乡做了好几年的装修,有个装修队,他要进去学这门手艺。我哈哈大笑,这回真要给你买扁刷子了。他讪笑说他刚好对装修很感兴趣,知道怎么回事以后自己家也用的着。其实他还真挺适合当手艺人的,手特巧。后来三个月几乎就见不着人影了。每天两份工,周末也不闲着,真做起来不那么容易的,对体力的消耗极大。深夜回来我还在等他,满头满肩的灰尘。匆匆忙忙亲一下,倒头就睡,第二天我醒来时,人已经走了。

四个月后拿回来四千工钱,问我说你想要买点什么,我说我哪里舍得花你的血汗钱。他说那你收拾收拾行李陪我去趟日本,出差。这笔钱刚好够我和女儿的机票。

他做基础研究的这个项目打算冲出大学,走向工业界。当然不是加拿大或者美国的业界。他们这个项目,其实就是个C++编出来的软件,我看过成果论文和意向书,感觉在加拿大实现商业化的可能性是零。这里是全民公费医疗,投入使用的每个医疗设备,即使是私人医院,也牵扯到纳税人的钱,因此对医药的限制特别多。你愿意把成果拿到市场也行,你肯定找不到风投。想找投资只能把眼界开拓到国外,也就是政策限制不多的亚洲市场。陈彦的老板和另一个普林斯顿的教授为此成立了公司,二人技术入股,招陈彦其实也是看中了他在日本和中国都呆过的背景,同时既是学医的也有过编程的经历。前期他已经和日本的投资方联系过一两次,这次过去给他们做产品展示,看能吸引多少投资。要走六个星期,他说分离的时间太长了,我正好又歇业状态,出去玩玩刚好散心。

他要带我出去散心,是因为这之前的几天,我刚刚经历了一次特别难过的面试。也是我从业十几年来最惨的一次面试。一出那公司大楼就哭了。扑在他怀里哭,特别委屈,感觉是一群人把我给揍了一顿。这公司招程序员,两个小时的笔试,然后两个小时的口试。笔试竟然真的是用笔,题目更是一看就傻眼。一半数据结构,一半算法。至于时下流行的各种编程语言,技巧,设计,应用一概没有。也就是说我三年多的工作经验一点用不上,所有之前的准备都是白费。

所谓计算机科学,其实就等于数据结构加算法。这两门构成了计算机技术最基本的核心。而这两门课,一个是本科二年级的,一个三年级的。除非极少数IT公司R&D人员,绝大多数程序员工作中是用不上的。非要用的话,只能现翻书。那些五花八门的TREE,我刚一毕业就全忘了。一看第一道题心情就直落千丈。”给你上百条路,每条都有这样那样的特点,让你搭一个TREE,可以最快地找出第K短的路,然后用任意一种高级语言实现。”这本来是学计算机的人都做过的,但我早就忘光了。数据结构我只记得一两个,明知道不适合用,也只好写上了,总不能空着。而那次的笔试,我空了一半,不会。

口试更惨,几个人面无表情念出一道题。"国王给三个囚犯每人戴一顶帽子,帽子不是黑的就是白的,囚犯能看到其它的人帽子,看不到自己的帽子Blah Blah请问囚犯如何判断出自己头上的帽子是黑的。"关键是不给你时间思考,十分钟就要你演示出你逻辑推理的过程。这要求你有极高的数学智商和天份。而那五道口试,全都是类似的奥数题。

我当时就知道他们的用意了。这就是要找最聪明的人。最有数学天份的人。至于你会不会编程,能不能马上就上手,根本不重要。因为应用是很简单的事。他只要找出来最聪明的人,他按自己想要的样子培养,由此保障他在这个行业的创新技术第一的地位。最适合的人是刚毕业的学生。工作的越久,在这类题面前显得越苯。既如此,又为何给我面试机会呢?让我去受这个打击。甚至是侮辱。当然过后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但当时是个大打击。对自己的智力,经验,水平,甚至谋生能力,都产生了怀疑。不由自主地往坏处联想。觉得这世上比我聪明的人有的是,何时才能轮到我呢,有一种很悲观的绝望感,看不见自己的优势。

走出那公司的大门,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意外看到他在门口等我,一股强烈的情绪忽然冲击入内心。那种感觉就象被人欺负被人冤枉的小孩见到了父母,突然释放出全部的委屈,放心地在最亲的人面前表达出最弱的,最不堪一击,最不好看的一面。那一刻突然有了"亲人"的感觉。那种放心去拼搏,无论你做成什么样,无论你何时回头,我都在你身后,张开臂膀给你温暖拥抱的依恋感。我在他怀里放心哭泣着,边哭边语无伦次地唠叨,没人要我了全世界都抛弃我了,都欺负我,都对我不好,他微笑着听我发泄,一双手始终在我后背上下抚慰,等我慢慢平静下来,低头吻了我的唇,拍拍我脸蛋。"你不是还有我呢么?"

遇到挫折的时候有个人在你身边不离不弃,分担你的忧愁,无论多难都共同面对。有过这样的人生体验,也不枉此生夫妻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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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很麻烦 回复 悄悄话 加拿大可完全不一样了。移民太过宽松,敞开了大门欢迎你,等你拖家带口来了,残酷的淘汰机制才启动运行。而那时,你可能已经回不去了。往前走,是看不到头看不到希望的困苦;往后退,是妻子的不甘心孩子的不愿意,还有国内早已将你位置占领,还要遭受讥讽嘲笑的窘迫。于是各种亲眼所见的悲欢离合接连不断地在我面前上演。相互指责,咒骂,捎带着把加拿大政府也骂个够。"为什么让我来了却不给我工作!"原来无所不能的丈夫变成了连家都养不了的窝囊废,原来美丽的娇妻变成了好吃懒做永不知满足的寄生虫。原本和睦温馨的模范家庭,犹如摆放在展示柜里精致而无用的模型帆船,当真下海那一刻,被从天而降的大浪彻底掀翻。
====================================写的太真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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