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罗一时未反应过来,茫然看着杜至柔。杜至柔面色渐渐阴沉,斜起眼睛冷冷看着她,看的小罗心中发毛脊背发冷。杜至柔推开面前杯盏,懒懒倚靠在软囊上,似笑非笑道:“我以前告诫过你什么,你可还记得?”
小罗反应了过来,慌忙跪下,战兢兢道:“夫人说,说,不许再多口舌是非,否则…夫人会,会严惩,”
“这话,你是当玩笑话听了吧。” 杜至柔面带微笑,小罗却已冷汗倍出。
“夫人!奴婢知错了,求夫人再饶一次…”
“我看我不给你个教训,你是记不住的了。”杜至柔盯住小罗的眼神埋藏着雷霆,缓缓斥道:“这样下去还了得了?人家那里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你立即就跑到我这里来嚼舌头,那我这里要有什么事,岂不同样被你搬到她们那边去了!怕是那日给蜂喂食时我说的话,你也给传出去了吧!”
小罗张着惊恐的大眼睛,拼命摇头直呼冤枉。杜至柔勃然变色,高声怒道:“只凭你这口无遮拦的饶舌习性,不是你也得是你!今日若再不惩戒,明日我做了别人刀下冤鬼,还不知是谁卖的呢!”
言罢不顾小罗哭求,沉下脸传来总管都监,喝命将小罗决三十竹篦,阁中大小宦官服侍杜美人已有两年,素日与这主子朝夕相处,未尝见她处置过任何奴仆,只道她温和大度,竟从未见过她有这等脸色,只得惶恐从命,将小罗拉到滴水檐下依数打了,那小罗从未受过此等苦痛,呼号哀叫,甚是凄惨。杜美人只冷脸不语。待责罚完毕,杜美人才渐渐消了怒气,见她臀上渗出血迹,知是伤了皮肉,便命人叫医官给她敷了药,又命小黄门将她带到尚宫局后面的乾西六所,那里许多宫人通住,多是服侍各位夫人的侍女,年纪与小罗相仿。小罗可在她们的看护下,悉心静养。
随后两个半月杜至柔仍每日到冯季姜那里,日子过的甚是平静,冯季姜的腹部渐渐隆起。每副丸药汤水膳食,都是杜至柔亲手所奉,那赫连瑷看来的确得了警告,不再从中作梗,自事件平息后一直躲着她们走。只是虽如此,冯季姜依然时常心悸多汗,形容消瘦。杜至柔只道是孕时早期反应,并无异常之处,不时劝慰冯季姜再熬个把月,胎儿便会安稳。如此日日惊心,总算盼来了皇帝的凯旋。
拓跋焘此次出征其实并未达到他预期的目的。柔然可汗北逃后,拓跋焘命屯住于北方六镇的全部兵马,分别从五个方向汇集到漠南,越过沙漠追击柔然。攻打地域广阔的游牧民族,孤军深入是没有出路的,数路进攻才是制胜之道。然而战略虽正确,实施起来却颇有难度。广漠飞沙,无边浩瀚,加之地形气候均复杂多变,柔然西逃,部落四散,窜伏山谷,了无踪影。魏国将士为防迷失退路,每推进二百里便在巨石上刻下记号,仍有几路轻骑迷失了方向。如此沿途紧密搜讨,风餐露宿,仍没有找到柔然可汗踪迹。天寒地冻,士兵损伤者众,拓跋焘只得先暂时收兵,待夏秋之际再做道理。
始光元年四月癸酉,御驾还平城,拓跋焘按律奖赏将帅百官,另此次出征的士卒一律免除十年的赋役。一时人人欢喜。
拓跋焘在此起彼伏谢主隆恩的山呼声中,异常思念杜至柔。
他觉得自己是着了魔了。这女孩儿身上一定有什么魔力,将他越拴越紧,而他象被催眠了一样任由她牵引蛊惑,猛一清醒,已是陷入情网,无力挣脱,也不想再挣脱。他面对着脚下千万臣子的俯跪叩首,眼前出现的是杜美人笑起来时面颊上的那对可爱漩涡。大漠飞雪孤身一人躺在帐中,他想念的是杜美人的细骨轻躯,春波盈绿,惊鸿照影。那含羞带嗔的吃醋模样,略带刁蛮的慢回娇眼,无不让他反复回味。一颦一笑,一怒一嗔,无不透着女儿家特有的狡黠娇态。他只盼着眼前冗长无趣的典礼快点结束,快一点赶去她的房中,与她诉说几月不见的相思苦。
他带着一丝企盼微笑,转向身边宗爱命道:“传旨杜美人。叫他备下炙羊肉,乳饼和馎饦。朕先去探望两位昭仪,随后到她那里用晚膳。对了,告诉她,炙羊肉多放茴香!”
宗爱讶然看着皇帝脸上花痴般的微笑,倾慕向往之情竟如情窦初开的十五岁少年,眨眨眼,咋舌而去。
赫连卿面色还算红润,一只手扶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对皇帝行素拜礼。拓跋焘忙扶起,二人落坐寒暄。拓跋焘见她谈笑间并无异常之处,放下心来。叮嘱了几句,又往冯季姜处探视。
冯昭仪可是另一番景象。身形消瘦呼吸急促,面色苍白,两颊却带着一团异样的粉红。见到拓跋焘的身影,眼中瞬间流下泪水,不顾左右众多侍从,扑进皇帝怀里,嘤声啜泣,委屈万分。拓跋焘诧异非常。他知道冯季姜身体略微亏损,为他诞延子嗣确实辛苦的紧,故而册她为左,赫连卿为右。同为昭仪,左比右大。此为皇帝念其劳苦,特别恩眷,冯季姜自是感激涕零。只可惜这精神上的眷顾安慰并未使她高兴太久。强烈的早孕反应和时常担心被害的疑虑,让她越来越虚弱惶惑。今日总算见到皇帝,便如旱漠中的旅人忽逢甘霖,大喜过望,依恋不已,双手紧紧拉住皇帝衣袖,眼中盛满倚赖和渴求,生怕皇帝骤然消失。
拓跋焘心中虽想念着杜至柔,见此情景亦不忍狠心离去。怀抱着她安慰良久,冯季姜只低声啜泣,断断续续将之前宫里发生的事说与他听。拓跋焘听到太后寿辰上发生的事故,着实吃了一惊。面带忧色,沉吟许久,按下疑虑,仔细询问冯季姜膳食用药,冯季姜不敢隐瞒,吞吞吐吐说出她另求了一味换胎药。拓跋焘顿时变色,刚要斥责,冯季姜已如梨花带雨。拓跋焘无奈传来御医,命他再次给昭仪把脉诊断,并将她正在服用的所有丸药,拿去检验。
片刻后那御医象失了心疯一样跌撞而至。惊恐颤抖跪在二人面前,手持一丸药,双唇哆嗦地说不出成句的话:“陛下!陛下恕罪,恕罪…这药…是微臣亲手调配…制成…一共是…三个月的药量,”
拓跋焘一脚将医官踢倒怒道:“罗嗦什么?!只说你验到了什么!”
御医眼中闪出恐惧绝望的光。
“麝香…这药里…含了,麝香…有人,在这药里加入了大量的麝香!”
冯季姜的脸色霎时惨白如纸,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那御医,半晌慢慢转头,同样的眼神看着皇帝,眼中已蓄满晶莹泪水,口中喃声道:“麝香,麝香…”
拓跋焘一双明目炯炯有神,盯住那医官问道:“麝香到底有何功效?”
那医官虽不敢抬头,说出的话到还流利,背医书般回禀道:“麝香性辛温,无毒,味苦。具有开窍醒神,活血散结,止痛消肿,催生下胎的功效。孕妇若大量使用麝香,可导致子宫强烈收缩直至小产。只是个人体质不同,并非人人都有同样的反应。”
颇为耳熟的话令拓跋焘微微一颤。杜美人在狩猎围场时解释给赫连瑷的说辞,竟然是真的。那时他以为这是她随口杜撰出来搪塞赫连瑷的。“她果然,什么都知道。”拓跋焘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抚摸着冯季姜满是泪珠的脸庞,内心挣扎犹豫很久,终是开口问道:“ 素日是谁服侍你用药的?”
冯季姜只觉眼前一片黑暗,自皇帝进门来积聚的大喜大悲,惊吓恐慌令她本就脆弱的身心更加不堪一击,此时听到这个问话,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要被抽去,额头上冷汗涔涔,虚弱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喃喃念道:“ 静德,静德…”拓跋焘狠狠闭上眼睛。
会是她么?那灿烂的笑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她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透明的,如同浩荡明媚的春天,温暖澄澈,没有半点心事的样子,充满了朝气。会是她么?如此光明的人,内心真会这么不堪么?如果,真是,他将如何面对?如何处置?
他睁开眼,眼前是冯季姜近乎哀求的喘息声,声声惨伤:“陛下,陛下…为妾做主…”
拓跋焘紧紧抱住她,宽厚的手掌在她后背上抚慰良久,眼中现出决然的光。
“朕的后宫决不容忍这等奸宄出现,此事朕定会彻查。你放心,无论她是谁,朕决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