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讶然看着杜至柔零乱不整的样子,欲堕非堕的斜髻上径自往下滴着水,脸上温和的笑逐渐冷却,飘忽目光在主仆二人间流转片刻,看着杜至柔似笑非笑道:“娘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杜至柔低下头不语。室内安静片刻,忽听拓跋焘厉声问道:“说!你是如何得知蠕蠕举动的?如此隐密军报,孤也是刚刚得到!你如何能知?谁告诉你的?!”
“小罗。”杜至柔并未看他,对着地上毛毡淡淡回道。拓跋焘更加愕然,转头看小罗的目光瞬间闪出杀机。
小罗早已吓得俯跪在地,边哭边说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的!夫人冤枉奴婢…殿下!奴婢冤枉的!”
杜至柔抬头看着拓跋焘,平静说道:“小罗并不知晓任何军机密报。只是她曾牧羊数年,熟知牧草的门道。今日狩猎,她见河岸草木枯黄,又说阴山之外定是比这里还要干旱,怕是牛羊都要干渴减产。妾便知蠕蠕要有举动了。草低牛羊瘦,羔奶必定锐减,蠕蠕人又以羔奶牛羊为生,此时断无冬食储备,他若不来抢,到还奇了。”
拓跋焘紧盯着她的脸庞观察良久,又低头看了看打哆嗦的小罗,鹰隼厉目才渐渐柔和,面上恢复了常色,道:“蠕蠕这帮虫子,踪影向来难寻。来时如兽集,去时如鸟散。从不敢正面交战,只搞些伏游把戏,却也令人头痛。娘子竟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他们的行踪,令人佩服。”说到这里他露出了笑容,看着地上的小罗,对杜美人笑道:“我竟不知宫婢中也有这般人才。草原上的情形也了如指掌。我拓跋氏虽也出身草原,转为农耕已有数代,与原有故土习性倒生疏了许多。此番狩猎,一众王公贵胄马踏枯草,无一人能有这等牧人的敏捷反应。几时与你这婢女脱了籍,放到军中效力,不可埋没了人才。”
小罗早被这乍惊乍喜的情势搞的惶恐不堪,听此言慌忙摆手摇头道:“奴婢就是奴婢的命,情愿侍奉夫人,哪里都不去。”
拓跋焘被她逗的一乐,帐中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拓跋焘挥手叫小罗退下,见杜美人表情依旧淡淡的,拉过她的手,道:“怎么,生气了?”
杜美人不说话,拓跋焘捏了捏她的脸蛋,笑道:“我还没问你的罪呢,你倒先给我脸色看。”
“妾何罪之有?”
拓跋焘一拍她楚腰,却拍的掌中湿润,那裹在她身上的大袖衫已淡晕出水渍。
“你既已推测出此间的情形,就该即刻禀告于我。延误军情大事,你该当何罪?”
“妾是狴狸的妃子,不是狴狸的探子。禀报军情,非妾职责也。”
“好。既然还知道是我的妃子,现在就该尽妾妇之道。”他强健的手臂,已把杜美人紧紧环住。“你弄了我一身湿,你该做什么?”
“妾还要去洗澡,殿下想更衣的话,耐心等着罢。”边说边转身,几欲挣脱他的臂膀。
拓跋焘臂上一紧,牢牢将美人箍入怀里,瞪大眼睛叫道:“谁给你的胆子这么放肆!你现在真是,”
杜至柔回眸斜睨:“真是什么?”
“真是恃宠而娇!”拓跋焘面对着难以抵挡的媚眼娇腮,咬起牙恨恨道:“我真要好好想想该怎么给你吃点苦头了。再不整治你早晚爬到我头上!我若连个家都治不好,还怎么治理这个国?”
“那殿下就在这里好好想吧。妾很冷,要去洗澡了。”说完她挣脱了太子的手臂,往里面走去。
“我跟你一起洗!你给我洗!”
夜间荒野上呼啸的风将杜美人吵醒。她动了动身子卧起,侧耳听那风声,似乎还夹杂着狼群凄厉的嚎叫。杜美人呆呆听了片刻,向里转动身子,凝视身旁熟睡的男人。
她与拓跋焘早已有过多少肌肤之亲,可此刻才是她首次仔细端详他的身体。他的骨骼健硕,肌理强壮,胳膊上一条蜿蜒虬结的箭伤,长长的疤痕深处会聚着灰白褶皱,青色血管狰狞暴起。她又往他裸露的胸脯上看去。自颈下到腰间,箭簇刀痕大大小小,深深浅浅,不下十处。杜至柔冰冷的手指,轻轻抚摸上了他颈下的那处刀剑伤痕。男人熟麦色的肌肤在她指尖下滑走,耳边传来他粗重均匀的呼吸,坚实有力。
一个念头在杜至柔心中闪过。她抚摸着男人颈下的手渐渐用力,另一只手也按在了他的脖子上。她的眼中射出仇恨的火焰,上身立直,两臂不断加大力气,扼住拓拔焘喉咙的手指渐渐充血,由白变红,再变为深紫。男人似乎感到不适,却没有醒,剑眉紧蹙猛地翻了个身,杜至柔一惊,手上力道不由放松。男人面冲着杜至柔,依然酣睡。杜至柔的目光一寸寸掠过他的脸庞。他的浓眉重重地纠结在一起,如峰峦聚。虽有汉人血统,却更多承继了鲜卑人的深目高鼻,侧面看来,颏如峭壁。他已开始蓄须,自唇边直到两鬓一片整齐如刀裁的铁青,越发衬得这张英武面孔刚毅深沉,如石雕一般。这男人哪里都孔武有力,杜至柔看着自己两只柔美纤细的小手,在他满身的伤痕强健宽广的胸膛衬托下,显得那么弱小无力,她绝望闭上双眼,如抽空了所有的精气,颓然瘫倒在他身边,泪如雨下。
第二天早晨,杜美人独坐帐中,呆呆看着小罗忙前忙后收拾行装,准备回程。外面进来一位军士,杜美人认得他是拓跋焘身边一名侍卒,对着杜美人一揖:“殿下特别赏赐夫人五只麋鹿,八只狍子,以谢夫人伴驾劳顿之功。”小罗闻声向那士卒望去,高兴叫道:“阿柴!”那士兵亦眼中一亮,面带惊喜,随后二人寒暄了几句话,都是杜至柔听不懂的鲜卑语。
“你们认识?”待那士兵离去,杜美人问小罗道。
“对啊。他家原是秃发部落首领的看门人,奴婢小时见过他几面,那时…他是奴婢家的奴婢,”小罗的脸上出现一丝悲伤,一闪而过,接着又说道:“没想到他充军后能到殿下身边效力…阿爷当年就赞他英勇忠诚,果然。”她歪着头笑眯眯回想着,又想起了什么,转回神对杜美人笑道:“奴婢知道殿下为何特别赏赐咱们,”小罗眼中闪着兴奋的光:“夫人那日问奴婢山外的牧草,奴婢以为夫人担心牧人和牛羊无羔奶可食,万没想到夫人已从中推测出敌人的举动,夫人如此足智多谋,殿下怎会不喜爱呢?嘻嘻,别的夫人要是知道了,又要眼红了。她们可能都没尝过狍子肉哩!殿下赏的狍子,等回宫后奴婢给夫人蒸着吃,可好吃了。”
杜美人看着小罗叽叽喳喳地欢快笑语,淡淡说道:“ 既如此,那五只鹿八只狍,你拿走吃去吧。”
小罗笑嘻嘻摆手道:“奴婢不缺鹿肉吃。也不缺狍子肉吃。”
杜美人突然变色,沉下脸喝道:“我身边也不缺你这个多嘴饶舌的丫头!”
小罗吓了一大跳,呆立在杜美人面前不知所措。杜美人面如寒霜,冷冷对她说道:“我看那个阿柴挺好的,殿下昨天还说要给你脱了贱籍,不如就将你配了那小卒,放在军里,给兵士们备炊浆洗,虽也辛劳,难得是自由身,还有个男人可倚靠,好过在宫中供人奴役。”
小罗这才反应过来杜美人竟是认真的,吓的跪倒在她脚边哭泣恳求。杜至柔只是不理。
女子没入掖庭沦为宫婢,虽身世悲惨凄凉,但若命好,摊上服侍的主人恩慈,日子也是轻闲安稳。况且宫中用度比起民间来自是天上地下,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虽是奴子也常有享用之时。岂是朝不保夕,风餐露宿的军妇可相比的。小罗年纪尚幼,贪恋安逸也不足为奇,就这样被拉出去配了人,赶到军中服劳役,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杜美人见她苦苦哀求,甚是凄惨,叹气道:“我并非有意为难你。你跟着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小罗听到这话更是恐惧,似乎已毫无回转余地,拉住杜美人裙角大哭,反复恳求道:“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饶恕…奴婢再不敢多嘴了…”
杜至柔呆呆看着匍匐在她脚下的小罗,那一声声悲戚哀求自她耳畔飘过,并未进入她的内心。怔然出神良久,方缓缓问道:“你果真不愿离去么?”
小罗收住悲声,先是惶恐看着她,又猛一阵摇头。
“跟着我,你会吃很多苦头的。我不会是个好主子。也没有多少容人之心。”杜至柔的唇边凝结出一个冰花般的笑,令小罗周身发冷。
“你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杜至柔看着小罗的目光漫不经心,音色却充满寒意。“我不会容忍第三次的。若你再管不住你这张嘴,再到处搬弄是非,我不会轻饶你的。”
小罗一愣,眨眨眼明白过来,咧嘴笑道:“多谢夫人宽恕!”
“记住了。别到时候怪我无情。”杜至柔淡淡说道,唇边依旧是冰冷的笑。
数日后大队人马宫眷返回平城。杜至柔稍事休憩,便到冯季姜处探望。
只十几日不见,冯季姜便换了模样。面色苍白,人也消瘦了许多。不过看上去精神还好。见杜美人前来探视,热情相迎,二人坐一处叙话,杜美人将这几日狩猎趣事件件说与她听,说到开心处,俩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殿下给古弼取的绰号当真贴切无比,”杜至柔想起那大臣尖头尖脑又耿直忠憨的样子,笑道:“好的时候是笔头,急的时候是尖头,殿下果真有才。”
“那笔头公有没有骂你?”冯季姜淡笑道:“奸柔内嬖,其心必异。”
“你如何得知?”杜至柔奇道。
“我早听得耳中起研了。现在轮到你听了。”冯季姜的笑容里透出了几分凄凉。
杜至柔从她落寞的神色中,读出了一丝冷意。她垂下头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怨我么?”
“怎么会?”冯季姜温柔笑道:“这是早晚的事。花无百日鲜。我也是皇宫中长大的,这样的例子,看的还不够么?只要那男人不是特别的绝情,眼看着新欢残害旧爱而坐视不管,我便没什么可怨的了。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她看着杜至柔,目光如水:“集宠于一身,便是集怨于一身。象笔头那般的攻击谩骂,还算好对付的,毕竟是在明处。那看不见的怨毒戾气日复一日向你射来,明枪易躲冷箭难防,你每日处于如此惊心动魄的困境中,每日活在众人的怨恨中,便是那男人再宠爱你,你的日子又能好哪里去呢?”
说到这里她越发伤感,目光自杜美人脸上移开,落到窗外檐下挂着的鸟笼上,怔然自语道:“小时候阿爷曾对我和弟弟说过,若真的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表示出来,不要让别人看出你喜欢这个人,甚至,不要让那人觉察到你有多喜欢他。当时我和阿朗都不明白。现在才体会到个中辛酸。天家,是没有资格拥有感情的。天子手托神器,权力无边,他越是喜爱一个人,越是将对她的喜爱形之于色,越是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上,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而你总有保护不了她的时候。所以,无情,是凡人的缺陷,却是做皇帝的必备条件之一。集宠爱于她一身,并非真爱,而是促她早死。想想皇帝们也是可怜的。凡人可以无拘无束地爱一个人,他们不能。甚至,连被爱也不能。天子口含天宪,手握权柄,所以如果有人靠近他,爱他,他必须要先想想,那人是什么目的,究竟是因为喜欢他本人还是喜欢他身后的权柄。若那亲近他的人长了颗七窍玲珑心,他更要日日防备,稍有不慎,天知道那人会利用他的爱恋做出什么事来。一国之主,受万民敬仰,亦要对万民负责,稍有不慎,他个人的情感便会影响到国家的命运。所以,他们必须猜忌,必须提防,他们无人可信,很孤独。”
“你说这些,是想让我明白藏愚守拙的道理么?”杜美人看着她,淡然问道。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杜美人轻声笑道:“多谢你提醒。好在殿下是个有情有意的。那日笔头攻击你我汉妃,殿下言语间甚是维护我们,我想他是能保护的了他爱的女人的。”
“殿下是如何化解笔头的攻击的?”冯季姜好奇问道:“那人又直又硬,却又忠心耿耿,深得今上倚重,已是两代元老重臣,他的面子,殿下怕是也要买上几分。殿下是如何即安抚了他,又维护你我的?”
“那笔头是个贪杯好酒之人。只几坛好酒,便可将他搞定。”杜美人大咧咧笑着。
此时宫人传报太子将至。二人起身相迎,须臾便见太子身影,身后跟着一名御医。
“你身上多日不爽,我找了个医官给你瞧瞧。”拓跋焘微笑扶起冯季姜,转身命御医入内。
那医官上前诊脉片刻,又仔细观察了冯季姜的面色,问了些饮食情形,面对太子和冯季姜拜道:“臣恭贺殿下,恭贺夫人。夫人怀娠,已有月余了。”